莊顏還楞了一下, 但跟著聞昭一起進了屋子裡,看到那個穿著斜襟襖裙的女人時, 她就有點明白了。
對方根本沒有說什麼姨婆不姨婆的事情,把寧婆婆的信收下後,她就笑著說道:“姨婆不姨婆的就算了,在我這兒攀親帶故沒什麼用。我信裡跟巧娘說的意思是我們秀洲班向來來者不拒, 隻要你有本事,想在我這兒當大爺也不是不行。但要是不夠本事,可能就沒有什麼舒坦日子過了。不過日子苦一點歸苦一點, 總會有一碗飯吃,不至於餓死。”
靠本事吃飯,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莊顏和聞昭一起點頭。
王姨婆一頭青絲挽成了一個慵懶的墜馬髻,舉手投足間風姿綽約,娉娉婷婷, 看起來不像是寧婆婆的姐妹,倒像是她的孩子那一輩的。
她一手挽著鬢發,看了看兩個孩子,微微地笑起來:“你們兩個孩子長得倒是都夠標誌, 是吃我們這碗飯的人了。”她似乎能夠把人看穿的目光緩緩看向了聞昭, “尤其這孩子,聲音夠亮、夠圓潤又有力, 一把好嗓子。今年多大了?”
聞昭說了自己的年齡後, 她就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可惜了, 年歲大了一點。”不等人說話, 她就又看向莊顏,“你是姐姐是吧,年紀就更大一些,可惜,可惜了。”不等莊顏兩人說話,她又自己笑起來,笑容像是海棠花一樣昳麗而又妖媚,“不過沒關係,隻要彆怕吃苦肯下功夫,什麼時候都不晚,都還來得及。”
她拍了一下手,角落裡走出來彎著腰的小年輕,滿臉笑容地站在王嫋嫋身後一步的地方:“班主,您有什麼吩咐?”
“我這頭還有事要忙,小青你帶她們兩個四處逛逛,熟悉一下。他們跟你們都是一樣的,不許動什麼歪心思,讓我發現了可饒不了你。”
名叫小青的年輕人立刻響亮地答了一聲:“那是當然!誰敢在班主麵前弄鬼?”
幾個人目送王嫋嫋離開後,小青轉頭看向莊顏兩個的時候,笑容更加燦爛了:“咱們走吧?”
名叫小青的年輕人嘴皮子很利索,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磕巴都不打一下,語速快、吐字清晰,他邊走邊說,很快聞昭和莊顏就弄清楚了。
王嫋嫋開著整個淮揚道上最大的戲班子秀洲班。
每一年來這裡拜師學藝的人都不在少數。
戲班子名氣大了,整個江南甚至江北地區都有許多人點名要看秀洲班的戲。戲班自然而然開始擴大,從一個班底擴充到兩個,三個,同時還在不停地培養新人。
一個完整的班子不僅需要登台表演的戲劇演員,還有配套的鼓、笛、板配樂。
當然了,去外地演出多多少少也得有幾個跟著打雜的人。
這樣一來,秀洲班需要的人手就越來越多了。
王嫋嫋說她來者不拒還真不是誇張的說法。
秀洲班在整個江南都很出名,嘉興這邊很多人都以秀洲班在這裡為榮,提起來高興得很。
所以莊顏和聞昭問路時,她們不知道自己要到的是秀洲班,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指路都很熱情——說不定這都是未來戲園子台上的角兒呢!
因為賺的錢越來越多,養的人也越來越多,秀洲班的院子也經過一再的擴建,到如今已經是個不大不小的書院的模樣了。
有整齊劃一的宿舍、食堂,有剛入學的小學徒們培訓的地方,也有已經成名的大佬們吊嗓子練功夫的地方。
一切井井有條。
行走在這古色古香的江南特色園林建築裡,若不是時不時能夠聽到隱隱約約的樂器聲、還有偶爾傳來幾聲婉轉柔美的唱腔,莊顏都要以為自己是來旅遊的了。
小青已經介紹到自己的名字了:“我們這一輩都是按照顏色來起名字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他笑容滿麵地看向聞昭,“我入門早,聽說這幾年招的人多了排名排不過來。咱們班主發了話,後麵進來的都照著《千字文》來排序,省事又好記,好像現在排到‘金生麗水玉出昆岡’了吧。”
寧婆婆給聞昭找了一個類似寄宿學校的地方,至少莊顏一圈看下來是挺滿意的。
因為按照小青的說法,進來的學徒當然先要去試試能不能登台唱戲,要是不行就去學樂器,要還是不行就跟著戲班子打雜,或是在這大園子裡麵乾力氣活也行。
就像王嫋嫋說的,隻要不怕吃苦,在這裡總能有一碗飯吃。
彆的莊顏或許不敢說,但要說吃苦……聞昭這樣從小在小山村裡麵跟著寧婆婆長大的孩子,怎麼會怕吃苦?
他在這裡一定可以過得比小山村裡要好很多。
來的路上莊顏特意留意過,江南富庶,而嘉興又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之一,要不是人們有錢有閒,戲班子怎麼能這樣發展壯大?
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的時候,聞昭和莊顏又見到了王姨婆。
就像小青說的那樣,在她手裡繁榮起來的秀洲班,她是說一不二的班主。
遠遠地看到她來了食堂,食堂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不管男女老少,躬身齊聲打招呼:“班主!”
王嫋嫋含笑掃視一圈,微微點頭:“大家都坐吧,不必多禮。”
她迤邐走到聞昭和莊顏這一桌,示意她們不用再起身,她提起裙擺坐下:“你們兩個看的怎麼樣?”她又看向小青,“小青有沒有欺負你們?”
她的態度一直都很平易近人,不管是對誰都沒有擺出過高高在上的架子來。
小青也並不怕她,聽到她這麼問立刻大聲喊冤:“班主,我一向最聽你的話了,怎麼會欺負新來的師弟師妹?”
“沒問你,彆急著喊冤。”王嫋嫋笑睇他一眼,又看向聞昭和莊顏,“你們兩個,覺得我們這秀洲班怎麼樣啊?願意在這裡學藝嗎?”
莊顏和聞昭早就有了答案,此時端正了態度答道:“願意。”
話音一落,莊顏就緊跟著又說道:“不過我不在這裡的。”
“嗯?”
聞昭解釋說道:“班主,姐姐是趁著寒假送我過來的,她還在學校讀書,等開學了她就要回去上學了。”
莊顏愣了愣——那是她去寧婆婆家的時候,寧婆婆人已經有些糊塗了,記不住她是誰,經常睡覺醒來看到她就要問一遍她是誰,莊顏介紹自己的時候隨口說她是趁著寒假出來找人的。現在她都想不起來自己跟寧婆婆說話的時候聞昭有沒有在身邊了,他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秀洲班很大,每年來這裡學藝的人很多,再說一般戲曲這一行也是講究童子功的,莊顏這樣骨頭都基本長成了的的確不合適。她不是來拜師的,也能說得通。
王班主也不缺這麼一個學徒,她擺了擺手,秋水盈盈的目光掃向莊顏,再一次惋惜道:“長得這麼標致呢,真是可惜了。”又看向聞昭,“那你呢,想好是要跟著師父學唱戲,還是去學樂器了嗎?”
莊顏其實還沒有想過,畢竟她們今天剛到秀洲班,這進度也太快了。
但聞昭似乎早就已經想好了,語氣很沉穩地回答道:“班主,我想拜師學戲。”
“好!”王嫋嫋讚了一聲,“有誌氣。不過你應該去看過剛入門學戲的小徒弟們什麼樣了吧?都是五六歲七八歲的,連三四歲的都有。你年歲已經大了,要從頭開始學肯定是要吃苦頭的。”
“我不怕吃苦。”
王嫋嫋連連點頭,若有所思道:“嗯,也是,怕吃苦就不是我那老姐姐養出來的孩子了。”她凝神看了看聞昭的麵容,最後與他對視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彆的不說,這雙眼睛是吃我們這碗飯的人。說不定啊……你以後也能成為咱們這秀洲班的台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