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夫人終於感覺到一絲疲倦,用那塗著蔻丹的手指壓住眉心,坐了下來,抬眸看見宋蘭真靜靜坐在旁邊,便輕歎一聲:“難為你今日又來一趟。我先前還想著神都之內,唯有王誥能與你相配,想為你二人牽線搭橋。如今看,卻是難料了……”
宋蘭真並未什麼反應,隻寬慰一句:“吉人自有天相。”
然而一旁的王命,卻是瞬間看向鏡花夫人。
廖亭山在一旁道:“大公子總攬王氏諸多事務,總不能一直就這樣昏迷下去吧?我看既要找病因,不如就從韋玄那邊下手。劍門學宮那女修敢送來人頭,王殺也敢放出狂言,實在是欺人太甚。前麵沒動手,是因為張儀,搞得神都這邊一團糟,我等挪不出手來。如今是時候動手反製,好叫他們知道知道厲害了……”
王命竟一句也聽不進去。
他滿腦子隻回轉著鏡花夫人剛才想撮合宋蘭真、王誥二人的那句,垂在袖中的雙手,已悄然握緊。
宋蘭真聽他們開始商量要對付韋玄和周滿,便起身道:“我既已探望過,便不打擾諸位議事,便先告辭了。”
鏡花夫人點頭,也沒攔著。
宋蘭真於是從點睛軒出來,走到外麵長廊上,就要離開小瀛洲。
可沒想到,剛到水邊,王命竟從裡麵追了出來:“蘭真小姐留步。”
宋蘭真停步轉身,便問:“二公子還有何事?”
王命本是聽了鏡花夫人方才的話心中不快,想來問她是否真想與兄長締結姻緣,然而真到得此處,見她神情淡淡,又不知為何,不敢問出口了。
宋蘭真見他不言,不由疑惑。
王命屏了一口氣,這才道:“我知宋天君仙去後,宋氏實是由蘭真小姐一力支撐,又力挫中州青年俊傑,去了劍門學宮,與那周滿乃是同窗。所以,想請教一二,若是蘭真小姐遇到王氏之事,會如何處理?”
他竟是來問計。
宋蘭真深思的目光從他麵上劃過,卻輕易捕捉到了一絲屬於少年人的羞赧,於是想起不久前他所贈的那一幅山中幽蘭圖。
她暫沒回答。
王命觀她臉色,補道:“兄長昏迷不醒,父親閉關不出,王氏上下,缺話事之人。我雖魯鈍,卻是不得不暫代父兄之位……”
說這話時,他心中竟有一種極其隱晦的情緒在滋生。
宋蘭真便看著他,道:“若我是你,會先忍。”
王命一怔:“忍?”
宋蘭真道:“關鍵不在此事,而在此人。近二十年從無音信之人,首次有言,還有十二節使現身,大鬨王氏,如此大的陣仗、如此豪的膽氣,若非是那位神都公子本人發話,單憑韋玄恐怕也不敢胡來。這王氏,有你們便沒他,有他便沒你們。我若是你,自然要趁這二十載難逢的機會,順藤摸瓜,看能否將此人找出來。而且……”
王命下意識問:“而且什麼?”
宋蘭真想起宋元夜前段時間傳回來的消息,便慢慢道:“韋玄在蜀中,周滿也在蜀中,劍門學宮二十日前甚至傳了消息,明年二月將開劍台春試,優勝者能有機會進入畫境尋覓冷豔鋸蹤跡。那是他父親的劍,他總不能無動於衷吧?所以我猜——”
王命已全然明白:“他此時多半也在蜀中?”
宋蘭真點了點頭,剛要繼續說什麼,然而一抬頭,忽然看見湖麵上八卦陣型又出,竟有一名王氏的侍女引著她身邊的女官刺桐前來。
刺桐到得她身邊,神情並不十分輕鬆。
宋蘭真心中於是了然,隻問一句:“陳長老出關了?”
*
“宋蘭真究竟是因為什麼?”彆了趙霓裳,離開小擂台,周滿仍有幾分耿耿於懷,“不夜侯境界連跌兩重,陸仰塵都在當天回到了學宮,且現在開了劍台春試,正是該抓緊時間悟劍的時候……”
“陸仰塵那能一樣嗎?”金不換卻有不同的看法,“陸仰塵分明是來得太早。陸君侯是他叔叔,他卻並非陸氏主族出身,以前是有陸君侯庇佑,如今陸君侯修為連跌兩重,還不知能不能壓得住陸氏其他人。待在神都,怕未必有學宮這邊安全。你沒看他回來之後跟變了個人似的嗎?每日苦修悟劍,所用之功隻怕未必下於你。你那劍首之位,人家都拿去坐多久了……”
周滿眼皮一跳,腳步便是一停,隻問:“從劍首到門神,難道怪我不想用功嗎?”
被她眼刀一掃,金不換這才想起她二十日來的淒慘遭遇,本想連忙改口,一表同情,然而回想起來,也不知為何,總想發笑。
再看周滿那臉色,他一下沒忍住,真笑出了聲。
周滿又是一陣心梗,不提悟劍則已,一提便一肚子的火氣:“笑死你算了。”
金不換咳嗽一聲,忙道:“他不都給你挑劍法贖罪去了嗎?消消氣,消消氣。”
周滿本是要回東舍,聽見這話,卻忽然改了主意:“不行,我得去看看。”
金不換一愣:“你不說合心的劍法不容易,現在恐怕還沒挑出來吧?”
周滿竟道:“我不去看看,怎麼知道這人到底有沒有認真給我挑選劍法?何況你那輕身符也不知靠不靠譜,萬一給這病秧子摔下去,我就要給你連累,在一命先生那邊吃不了兜著走了。”
金不換心道也不知是誰狠心把人拽到那鳥道高處的,這會兒倒懷疑起他輕身符的效用來了。
他小聲嘀咕:“想去看看就去看看,詆毀我輕身符算什麼借口……”
周滿隻作不聞,徑自往劍壁方向去。
可兩人到得劍壁之下,都不由愣住:放眼望去,這平如劍削的峭壁之上,無論劍跡前還是鳥道上,皆是空蕩蕩一片,哪裡有泥菩薩的身影?
金不換心頭已是一突:“人呢?”
周滿第一時間懷疑:“不會是你那輕身符真有什麼問題吧?”
金不換指著劍壁下方:“你少來。不可能,要真出了問題,泥菩薩摔下來,不得缺條胳膊斷條腿的?你看這下麵乾乾淨淨,一點血跡也沒有。”
周滿便看向高處:“難道在上麵?”
兩人對望一眼,迅速攀著鳥道,上到絕頂劍閣,然而看得一圈,石頭是石頭,樹木是樹木,樓閣是樓閣,就是沒有王恕半點影子。
金不換道:“不應該啊,菩薩這人一向周全妥帖,若沒尋得劍法,會跟你說一聲;若已尋得劍法,也會來找你。難懂是我們半道跟他錯過了?”
周滿皺起了眉頭,也忽然有些擔心。
這時,劍閣那邊傳來“吱呀”一聲門響,是上回見過的那身型傴僂的灰衣老者,拿著掃帚從裡麵出來。
金不換一見,便“哎”一聲,揮手便想要詢問。
周滿眼皮一跳,迅速踹他一腳,阻止了他,自己卻是兩手抱拳,向那老者略略躬身:“這位老丈,我們有一位朋友,之前留在這劍壁之上查看劍跡,不知您可有看見?”
金不換吃痛,低叫一聲,先沒明白自己挨這一腳是為什麼,後見周滿對老者這般態度,心中便起了幾分疑,也跟著規矩地抱了拳。
那灰衣老者滿臉的皺紋,眼珠也顯得渾濁,見周滿這般,先掃了她一眼,又看了她邊上的金不換一眼,才“哦”一聲,抬起那枯瘦蜷曲的手指,竟是往學宮外的方向一指:“出去了。”
“出去了?”
周滿與金不換齊齊重複了一遍,不敢相信。
那老者卻不再理會他們,隻是疲憊地咳嗽了兩聲,又拿著那掃帚,順著鳥道,一步步往劍壁下挪去。
直到人走得遠了,金不換才小聲問:“你剛才踢我乾什麼?”
周滿道:“莊生曉夢迷蝴蝶,下一句是什麼?”
金不換下意識道:“望——嘶!”
他眼皮一跳,忽地倒吸一口涼氣:“你開玩笑吧?”
周滿都懶得解釋,隻伸手往不遠處那棵樹上一指:“自己看。”
那樹梢上站著幾隻巴掌大的小鳥,正相互梳理著羽毛。
金不換一看,此鳥大名“杜鵑”,小名“子規”,立刻開始絞儘腦汁地回想:“上回我們偷溜上來喝酒,沒做什麼狂悖之舉吧?”
周滿卻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隻是皺著眉,看向先前老者所指的方向,十分納悶:“菩薩不幫我找劍法,反而出了學宮。他該不會是沒找到,想放我鴿子吧?”
*
王恕的確沒有找到——
用著金不換貼的輕身符,行動倒是方便,沒一個時辰已將劍壁上剩下的劍跡都看了一遍,高明者有,低劣者有,可在他心目中,就是沒有一個完全適合周滿。
周滿怎能用這些劍法呢?
他在鳥道高處坐了小半個時辰,眼見鳥飛鳥落,雲來雲走,到底不願將就,乾脆便從劍壁上下來,出了學宮,一路回到泥盤街。
病梅館裡,一命先生正仰在前麵躺椅上打盹兒,藥童孔最抬眼看見他,不由驚訝。
王恕一擺手,示意他彆吵醒一命先生,隻輕聲道:“我回來有些事,你忙你的。”
說完,便繞到後堂,進了自己屋。
硯台上輕輕一敲,隔音陣法已經布下,他自瓶中先倒出一丸玉色的丹藥,自己服下,感受到充沛的靈力暫時溢滿他那條唯一通暢的經脈,便自袖中取出那枚蒼青的玉戒,輕輕鬆手。
那玉戒頓時懸浮於半空。
王恕隻微微一閉眼,玉戒便感應到他心意一般,泛起清光,隨即聽得“哢”一聲響,像是用鑰匙打開了門鎖。
於是他重新睜眼。
在這短暫的刹那,周遭原本狹窄的屋舍,竟陡然光芒大熾,一條條雪白的細線延伸拉長,竟然交織成一座恢弘的七層書樓,一層層如塔堆疊,當中隻掛著一塊簡單的匾額,上書“琅嬛寶樓”四字。
王恕此時所立,便在寶樓正中。
他隻輕輕喚一聲:“劍法。”
樓中所堆萬卷典籍,瞬間簌簌抖動,先是第一層,然後是第二層、第層……
一直到最頂上的第七層!
每一層中所有與劍法相關的典籍,全都泛著白光,浩浩蕩蕩地排列在虛空之中,宛若看不見儘頭!
王恕注視著它們,漆黑的眼眸中映照出瑩潤的神光,隻是想:劍壁上的劍法既不合適,那便寫一門新的,總不會不合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