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是陸仰塵對常濟,金不換對宗連。
在外人眼中,這兩場顯然不如昨日上午王誥與王恕那一場有噱頭, 因此來的人少了許多,哪怕是已經到場的觀試者,也大多興趣缺缺,相互間甚至還在談論昨日比試的情況。
隻是周滿與金不換站在場邊, 卻都神情嚴肅。
昨日王恕輸了一場, 無緣墨令,他們今天卻是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
無論如何, 金不換得拿到這枚墨令。
周滿完全無視了周遭嘈雜的聲音,隻看了對麵宗連一眼,輕聲跟金不換做最後確認:“我們先前說的, 千萬彆忘了。”
昨晚他們在外頭等泥菩薩蘇醒之餘,也沒浪費時間, 已經透徹地研究了今日的對手,進行了一番排兵布陣。
金不換當然記得,此刻便點了點頭。
杜草堂這一輪有兩名弟子同時比試, 三彆先生去看了隔壁常濟對陣陸仰塵, 相比起來陸仰塵也確實算本屆春試奪得劍首的熱門人選之一,是以大多數人都去了東麵擂台, 這邊觀者寥寥,算不上多。
時辰一到,那藍衣宗連已經上台。
金不換本也該上去,隻是去之前,他看周滿一眼,猶豫片刻, 卻是從袖中取出了幾頁薄紙,先遞給她:“菩薩給的。”
周滿疑惑,下意識接過,可才看得一眼,神情就驟然一變,眉頭大皺!
金不換心道她果然生氣,立刻道:“他自己偷偷寫的,我可不知情。咳,我上台比試了!”
言罷竟生怕被遷怒似的,不等周滿開口追問,就直接躍上台去。
周滿一口氣頓時哽在喉中,險些被噎住——
這紙上頭一行字,赫然正是“萬木春劍法第九式”!
一眼看去,墨痕尚新,字跡是熟悉的字跡,隻是比起以往來,筆力弱了幾分,看得出運筆時十分勉強,明顯是昨夜倉促寫就。可那時他才剛從昏迷中醒過來沒多久吧?
難怪不敢自己當麵給,還要托金不換轉交!
她沒忍住冷笑一聲,顧念金不換比試才剛開始,強行按捺住殺回東舍罵人的衝動,眉頭擰得死緊,隨手將這幾頁紙翻過。
一共也就五頁,可越往後翻,動作越慢。
待翻到最後一頁,看著末尾那行字,周滿心底微瀾,麵上竟出現了幾分惘然,周遭的一切聲音,好像都離她遠了。
直到台上傳來一記金石相擊的銳響,她遊離的思緒才被拉回。
金不換與宗連已經開始交手。
宗連是王氏的家臣,類似於陳寺之於宋氏,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主家掃除一切障礙,此次參加春試,一是充當馬前卒,為王誥淘汰一部分對手,二是作為雙重保障,也參與前十墨令的爭奪,多占走一個名額,主家將來在白帝城便多一分優勢。
昨日前十六抽簽結果出來,他便研究過了這位對手。
金不換以往並非憑修為出名,在劍門學宮也隻算末流,能贏闖入前十六,靠的無非是深厚的財力和幾分狡詐的巧智。
宗連認為,要贏此人會費一番周折,但應當不難。
可萬萬沒想到,比試才剛開始,對麵的金不換將手一翻,竟然取出了,一麵玉盤?
他先前所用的法器難道不是杜草堂那管墨竹老筆嗎?
宗連有片刻的錯愕。
周遭觀者見了也不由“咦”一聲,顯然都有些詫異。
但金不換玉盤一現,便如霜月墜天,化作一道白電向宗連急射而去,自己卻在同時抽身而退,迅速拉開了和宗連之間的距離。
宗連顧不得多想,雙手向後一抽,便取下了背負的雙刀,勢如猛虎下山,向前打去!
那玉盤雪白剔透,一看便十分脆弱。
若被這雙刀打中,隻怕立時就要粉碎崩散,眾人下意識提了一口氣。
可誰料,就在二者相距僅餘三寸的刹那,隻聽得“嘩”一聲連珠似的響,那玉盤竟忽然從中間裂開,分作尖菱狀的八片,一下將打來的雙刀避開,徑向宗連麵門撲去!
宗連先見金不換所用法器不對,已吃了一驚,此時再見玉盤變化,更添不妙之感,一時間縱然反應驚人,迅速向後一個翻轉,可也慢了幾分,臉頰肩頭已瞬間被兩枚來不及避開的尖菱狀碎片劃破!
鮮血飛濺!
台下原本昏昏欲睡的觀試者們,頓時打了個激靈,全清醒了。有熟悉金不換者,更是愕然合不攏嘴:他今天吃錯什麼藥了?
但隻有金不換自己心裡清楚:這是他與周滿定下的策略。
那八枚碎片一擊得手,便立時回轉,卻不再恢複成玉盤,而是拚聚成一朵玉色的八瓣蓮花,虛懸在他掌心,不斷飛旋。
昨夜的籌謀,也在腦海一一浮現。
原本他們是守在泥菩薩門外,周滿正肅容給他分析宗連:“此人是王氏家臣,你與王氏雖無什麼直接的仇怨,可有春雨丹的事情在前,但凡世家,無論哪家遇到你,都一定想除之而後快。宗連修為比你略高,又使雙刀,走的是一力降十會的剛猛路子,明日你恐怕不能硬拚……”
一麵說,她一麵從兩人中間擺的盤子裡拿了一枚炒花生。
然而剛要捏開時,視線卻在那隻盤子上凝住,周滿好似來了什麼靈光,忽然抬頭問他:“當初在義莊,你用來對付我的那麵白玉蓮盤,後來修好了嗎?”
金不換反應了一下,才想起她說的是以前他們還未互知深淺時,曾在泥盤街義莊外遭逢,他用那八瓣蓮盤,卻被她一箭擊破了其中一瓣。
他下意識點頭:“修好了。”
周滿眼底便掠過一抹異芒,又問:“你小時候放過風箏吧?”
金不換其實沒有放過,但在那一刻,他聯係前後,竟然明白了周滿的意思,於是笑道:“見人放過。”
周滿聽他這樣說,似乎怔了一下。
過得片刻,她才慢慢笑起來,輕聲對他道:“那正好,明天你有機會試試了。”
一寸短,一寸險;一寸長,一寸強。周滿定下的策略,正是避近戰,以遠攻!
放風箏飛高的要訣,便在於風大線長。
打宗連這樣的對手,就是要像放風箏一樣,拉遠兩人之間距離,不給對方近身的機會,如此便可憑借法器的優勢,如鈍刀割肉一般,一點點耗死對方。
宗連初時並未察覺有異,第一個回合的失利也被他歸結為金不換出其不意,自己不夠防備。可隨著他攥緊雙刀,提高警惕,欲要上前交戰,卻漸漸發現不對。
對陣之初,金不換就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每當他想要靠近,這段最初的距離就給了金不換反應的時間,屢屢操縱那變化多端的八瓣蓮盤將他暫阻,隻消耗費上一個呼吸的時間處理,金不換的身影便又遠離,始終和他保持著足夠距離,他的雙刀甚至連他衣角都很難碰到!
這時的金不換,有種異乎尋常的冷靜。冬日朝陽從山的那邊移高,將淡淡的輝光撒入他眼瞳,卻不再是往日的浪蕩輕浮,隻有畢露的鋒芒!
周滿不禁想,這的確是一副漂亮的皮囊。
隻不過此人向來有兩層:外麵那層豪奢恣睢,狡詐若狐;裡麵一層卻黯淡沉重,深邃赤誠。泥盤街一樁樁禍事後,外麵那層裝不下去了,裡麵那層便漸漸接近了周滿前世對他的印象。
寒夜裡,為見她一麵,站在山門前,等到寒露沾衣……
誰能想,慈航齋的金郎君,後來一擲上千金、力能敵世家,可年少時隻是個破碗盛殘月、晴雪無所依的小乞丐?小乞丐甚至沒有放過風箏。
周滿看著,漸漸出了神。
台上的比試,卻已進入最關鍵的階段。
宗連數度嘗試近戰無果,心中已經焦躁起來。曾有那麼幾次,他分明已經靠近了,可竟都被金不換險之又險地避開,而自己身上的小傷,卻不知不覺地多了起來。
雖是小傷,可多了也影響行動。
再這樣繼續下去,和束手等死有何區彆?輸給金不換事小,丟了墨令事大,屆時大公子一怒,豈是他能承受!
想到這裡,宗連心中生出幾分懼意。
他麵上狠色一掠,瞬間已下了決心,眼見金不換再次遠遠催使那八瓣蓮盤飛來,他竟乾脆將右手所持重刀扔出,向前砸去!隻持著左手重刀,趁此機會閃身上前,靈力急催,刀身攜裹風雷揮出!
使雙手武器之人,為的便是有個兩手的相互照應,豈有棄了一手武器再攻他人之說?這分明是搏命的打法!
且他棄的不是左手武器,而是右手武器!
一般人都是右利手,此人先前也是偏重右手,哪怕棄也該棄左手武器才對。
台下觀戰的李譜原本還在嘀咕怎麼連金不換都開始背叛他們後進生聯盟,這時見狀卻忽然寒毛倒豎,最先反應過來,驚叫一聲:“他是左撇子!”
連周滿都沒想到這一節,突然心生危機。
宗連自然以為自己此次隱藏的殺手鐧必然奏效,右手刀已將那蓮盤打亂,他左手刀則斬向金不換胸腹!
隻要這一擊得手,對方不死也殘!
可誰料,這一刻,他抬眸對上金不換目光,竟在對方眼底看見了一抹嘲弄!
不知何時,一管墨竹老筆握在手中,金不換笑問:“總算忍不住了?”
宗連大驚,可此時他因冒險進攻空門大露,待要再退已經晚了——
一筆封喉!
墨氣凝在毫端,便如凝在劍尖,隨著金不換一揚手,織金袖袍迎風顧蕩,一道淩厲的墨線被大筆劃出,宛若十殿閻羅勾魂的一筆!
宗連喉頸瞬間見了血!
他抽身爆退,可仍然沒能完全躲過這蓄謀已久的一筆,隻聽得噗嗤血濺,整條持刀的左臂竟被這一筆生生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