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皆聽得心底一寒, 循聲望去,竟是宋氏那位長老陳仲平。此人平素便一副枯槁形容,此刻大睜著一雙發紅的眼睛, 死死盯著高處那道持弓的身影, 目眥欲裂,更顯得臉孔扭曲如惡鬼,瘮人至極。
可,她?殺了他兒?
許多人尚在周滿方才揮弓那一幕的震驚中沒有回神, 此刻著實費了好些功夫,才醒悟出陳仲平話中之意。
當下就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顫聲道:“難、難道那女弓修, 是,是……”
話到一半,剩下的卻不知為何不敢再往下說。
陳寺當初慘死於泥盤街義莊,本來沒太傳開, 但數月前陳仲平來到劍門學宮對金不換一行人大打出手逼問真凶, 卻使此事變得人儘皆知。後來更是大動乾戈,又鬨出水淹泥盤街、圍殺明月峽等諸多麻煩。
反倒是那神秘女修,始終蹤跡全無,都快被人忘了。
有人猜測她本就是山野間一閒散修士,搶到碧玉髓殺了陳寺後便遁走遠地;也有人以為敢對世家家臣下手,此人說不準是白帝城邪修餘孽;還有人懷疑金不換確有嫌疑,那女修多半與他有關……
可沒有人懷疑過周滿!
哪怕她與金不換的關係就擺在明麵上!
畢竟她人在劍門學宮,主修劍道,還曾因左手小指殘缺強進參劍堂與劍夫子對峙,簡直稱得上“嗜劍如命”,一來修為對不上, 二來誰會認為她能和“弓箭”二字扯上關係?
然而此時此刻……
劍台之上那道身影,那張弓的存在,隻如尖椎般插在所有人眼睛裡,使人無法忽視,甚至連劍頂那邊的情況都忘了去看,隻是這樣震駭地望著——
這般實力,彆說一個陳寺,就是十個,她也殺得!
無關的旁觀者意想不到,世家群修反應過來後個個神情陰沉,看向周滿的目光已極為不善。
韋玄人在遠處,更覺心底巨震。
暗中的霜降、驚蟄二使,卻不約而同想:難怪公子勸他們擇周滿為主,原來是藏著這般驚人的本事。
這時場中鴉雀無聲,隻有宋蘭真那帶了點癲狂的笑聲,依舊回蕩。
但笑了一會兒,也漸漸停下。
桃花刀已被先前那層層雪浪撞得卷了刃,宋蘭真搖搖晃晃站起來,盯著周滿,隻道:“果然是你。”
在外人看來,周滿方才擋得從容,可隻有她自己清楚,方才是真正的生死一線。取出弓來的那一刹那,甚至連搭弓的時間都沒有,隻能倉促持弓向前一揮,借光弓弓身那一段扶桑木的力量,擋去迎麵來的衝擊。但凡慢得一個念頭,都得身粉骨碎!
弓箭自是暴露了,但此刻已經無關緊要。
聞得宋蘭真之言,她隻冷冷看她一眼,竟無絲毫理會之意,轉頭便朝劍頂方向飛身而去!
上方劍閣已經雪浪蕩過,一片澄明。望帝那一子落下後,山河化作的棋枰便起了變化,黑白二子勢均力敵廝殺於中盤,竟似活了一般,齊齊從棋枰上騰起,聚成黑白二龍!
望帝並指點去,張儀則一掌平推。
黑白二龍頓時發出長嘯,各向對方撲去。
——這根本不止對弈,也是在鬥法!
眾人見了,無不驚詫,對周滿這時還要往劍頂去的行為更生疑惑。
岑夫子恰在周滿前方,卻隱隱猜著幾分,便連忙將她攔住:“陛下與張儀對弈,旁人若往乾涉,以多打少,恐怕有失公平……”
周滿頓時冷笑:“公平?他既言無有公平,又何必講什麼公平!以多打少不公平,恃強淩弱便公平了嗎?”
說話的同時已揚弓將岑夫子揮開,繼續向前。
岑夫子不由愣住。
這番話雖是說在劍台之上,可學宮長廊這頭,蜀中四門的修士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三彆先生長歎道:“蜀州安危係於旦夕,縱舍這一副殘軀,又有何惜?便是勝之不武,他日為人詬病,也顧不得了。”
言罷將如椽大筆一提,也朝劍頂飛去。
蜀中其餘三門首座對望一眼,見得劍頂之上望帝形勢已不大好,哪裡還有彆話?無須多言,已紛紛持了兵刃緊隨在三彆先生之後。
岑夫子見狀,麵上一陣躊躇,但最終還是道一聲:“罷了。”
他提氣縱身,與眾人同赴劍頂。
但他化神期修為,速度遠比周滿快上許多,在從她身旁一掠而過時,卻運著一股柔和的力量,輕輕壓在她肩上,隻道:“你修為不夠,身上有傷,恐無益於戰局反傷己身,回去吧。”
周滿於是被這一股力量送回了劍台。
隻是望帝與張儀的鬥法已到了關鍵時刻,縱然岑夫子之言有理,可以她性情,又怎能真的袖手旁觀?
周滿眉頭皺起,落在劍台後,隻停得片刻,便將牙關緊咬,要再向劍頂去。可不料,才往前奔出不到半丈,身後便有一道危險的刀光向她劈來!
她立刻回身架住,竟是宋蘭真!
霓裳染血,早不複素日從容,宋蘭真唇畔隻有冷笑:“勝負未分,今日之試,難道是你想戰便戰,想走便走嗎!”
長廊前方,陳仲平早在見到周滿那一張弓時,便戾氣滋生,此刻眼見宋蘭真向周滿發難,哪裡還能忍耐?
殺子之仇,族人血債,今日當一並討回!
他獸骨長杖一杵,隻取杖頭鹿角為刀,縱身便要去襲周滿:“留下命來!”
周滿既被宋蘭真纏住,若再有半步化神的陳仲平與其夾擊,豈能有幸存之理?但眼下蜀中修為高者已儘奔劍頂去助望帝,餘下觀望者皆是世家修士,卻是無人能攔也無人會去攔陳仲平。
連陳仲平自己都以為今日良機,該是周滿死期。
然而萬萬沒想,還未上得劍台,斜刺裡突然聽人高喊一聲:“菩薩!”
緊接著便見兩把朱紅的丹丸迎麵朝他灑來!
陳仲平一驚,下意識想擋,可這兩把丹丸竟然遇風即化,霎時炸成了一片淡紅的煙氣,將他籠罩,甚至隨著風吹向他身後其餘世家修士。
當下就有人大叫:“不好!”
陳仲平立刻屏住呼吸,但為時已晚。那淡紅的煙氣,僅吸入少少一縷,便進了肺腑,麻痹經脈,引得周身氣血逆衝,竟是連半點靈氣都運不上來了,他整個人直接從高處摔下。
其餘世家之人雖在他後麵,可煙氣散得太快,使人來不及反應,也有大半修士瞬間中招,動彈不得。
唯有鏡花夫人見機極快,取了案頭牡丹一掩口鼻,迅速退到遠處,兩道精描的長眉一攏,神情已十分難看:“見風散?”
她抬眸看向那丹丸的來處——
兩道算不上眼生的身影就立在長廊邊上,左邊那個長相俊邪,右邊那個神清骨秀,不是那常與周滿廝混在一起的金不換與王恕又是誰?
兩人原本是站在遠處與參劍堂眾人一塊兒的,但剛才狼狽躲過望帝落子時的衝擊後一抬頭,瞧見周滿用了弓,便知道事情壞了。他們料定陳仲平必會出手,於是趁著所有人尚在震驚之際,暗中潛行到近處,這時抓住時機出手,才險之又險,一舉灑出丹藥,將陳仲平製住。
隻不過這見風散的效果……
金不換掃眼一看,丹藥化開後幾乎籠罩了附近十餘丈,身處煙氣中不知有多少世家修士驚怒交加地瞪視著他們,於是一摸鼻梁,小聲嘀咕:“這藥我們是不是煉多了?”
王恕麵上毫無喜色,竟道:“還是少了。”
他先向那頭已經遠遠避開的鏡花夫人看了一眼,才回轉頭來,迎著陳仲平恨不能將他抽筋剝骨的目光,隻拱手為禮:“此藥係五毒七花所製,十熬九煉乃成,一入肺腑,便有逆衝經脈、折損修為之效,如今春試有變,蜀州危急,還請諸位,尤其是陳長老,暫待片刻,稍安勿躁。等得半刻,藥效自解,若強行衝脈,恐傷根基。”
人群中立刻有罵聲:“敢暗算世家,找死!”
少數沒有中招的世家修士連忙圍上前來,但劍門學宮與蜀中四門其他修士這時也都反應過來,紛紛趕到。
雙方手持兵刃,便在這長廊前麵對峙起來。
但就在這一觸即發誰也不敢有所動作的緊張氣氛中,竟聽見嘿嘿一聲笑:“強行衝脈,恐傷根基?”
是陳仲平麵容蒼冷,陰森的視線掃過金不換、王恕二人:“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難道以為這就能夠阻我?”
旁邊人大驚:“陳長老!”
隻聽得“噗嗤”一聲,陳仲平早已高舉了獸骨長杖,強行運力衝開經脈,周身頓時爆出一蓬血霧!其修為境界肉眼可見地從與化神極其接近的元嬰期大圓滿,驟然跌落至元嬰中期,但經脈之中的靈力卻已恢複了運行。
元嬰中期,算不上高。
但若隻用來殺周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