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動作太過顯眼,一下子打斷荀彧的遐思。
荀彧下意識地順著竹簡消失的方向望去,發現鄭平正一手握著竹簡,神色淺淡地看著他。
不及思索,荀彧已意識到不妥。他正要為自己剛才的失神道歉,鄭平已打開那隻竹簡,念出其中的內容。
“(孫)權征黃祖,丹陽太守(孫)翊性烈暴戾,所屬多有不滿,丹陽都督郡丞媯、戴二人尋孫氏家將殺太守翊,又殺孫河,欲獻丹陽郡於公……”
這是駐守東吳的探子傳回來的情報。去歲孫權征黃祖,孫權的親弟——人稱小孫策的孫翊被部將聯手害死,那幾個部將還殺了孫氏宗族的孫河,寫信給曹操的部將劉馥,意圖獻上丹陽郡來尋求庇護。
荀彧方才顯然不是因為這個軍情而出神,結合史書的記載與這幾日的朝中局勢的變動,鄭平基本猜出荀彧心神不寧的真正理由,但他故作不知,抖了抖手中的竹簡,以一貫聽起來不客氣的語氣“嘲弄”道:“令君出了半天出了神,就為了這個?”
荀彧隱隱覺得鄭平似乎已看透了一切。可既然鄭平沒有點出,他也不願主動提及,順著鄭平給的梯子拾級而下。
“獻丹陽一事或許有詐。宜令劉馥靜觀其變。”
鄭平放下竹簡,沒有接荀彧的話茬。
他對軍機一事興趣缺缺,卻也不是真正的軍務小白,多少能明白荀彧的顧慮。
獻城一事遠沒有那麼簡單,哪怕孫權出征,留守丹陽的同母弟孫翊已被殺,丹陽一地依舊不是一個郡都督與一個郡丞說獻就能獻的。
何況孫翊死得蹊蹺。媯、戴二人官職不低,族群又在東吳,即便孫翊脾氣再差,以二人的前途與族群規模,謀殺孫翊一事和自毀沒有區彆,顯得很不合理。
鄭平心中有一個猜測,他認為荀彧或許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始終不能完全斷定。
因為這個猜測略有些匪夷所思,按照正常人的動機而言,不應該——至少目前不應該這麼做。
鄭平知道這封軍機曹操必定看過,便問荀彧道:“對於此事,司空可有說過什麼?”
荀彧如今一聽到曹操的稱謂便不由生出難以抵禦的無力感。他拋
去紛雜之思,將這塊竹簡收入匣中,係上赤綢,溫言道。
“未有言語。”
或許是因為忙碌,或許是因為有所避忌,司空與他探討軍機的時間日益漸少,對江東傳來的這份軍情更是看過就罷,未在他麵前展現分毫。
鄭平笑道:“未有言語,那便代表司空心中已有答案。”
就不知道曹操心中的答案是什麼。
依照常理而言,孫策離世未久,年輕的孫權還未徹底穩固江東的政權,內有江東豪族虎視眈眈,外有曹操、劉表等諸侯伺機而動,正處於內憂外患之下。在這個情況下,宗族英才的力量顯得尤為重要。尤其是同根連枝的親兄弟,等同於孫權的最值得托付後背的臂膀,孫翊對於孫權的價值可謂是不可估量。
若隻依照這個常理分析,孫翊的死撇開個人因素,似乎更有可能是江東豪族為了削弱孫權力量而設下的計謀。
然而鄭平與荀彧卻想到了另一個可能。
這個“可能”與正常人的動機不想符,一旦為真,卻會令人驚愕於謀劃者的城府與決斷。
——媯、戴二人仿佛失了智一般地謀害孫翊,若這謀害不是為了自己謀利,也不是出自江東豪族的慫恿,而是出於江東掌權者本人呢?
他們都想到了另一個情報——在孫策臨危前,江東眾臣曾一致推舉勇猛如孫策的孫翊,是孫策力排眾議,執意選了孫權接手江東之業。
孫策雖脾氣直烈,眼界與智謀並不輸於旁人。他選了孫權繼承基業,自為明智之舉。孫翊勇烈似兄,卻不如孫策孫權通透機敏。若江東豪族為了發展自身權勢,改立孫翊為江東繼承人,隻怕江東話事權將會落入地主豪強之手。
從這個角度上看,孫翊的死對孫權,對孫氏集團而言並非全無好處。
隻是孫翊對於孫權的意義始終利大於弊,孫權沒必要為了一個八字沒一撇的隱患而冒險除去孫翊。何況孫權今年不過二十又三,若他能因為一個還未發生的可能而對親兄弟下手,那他這個人的城府與果決未免太令人發指。
“若斷定此事確為孫權所為……司空怕是會儘早南下,出兵攻打江東。”
甚至都不用確定,隻要這個猜想占了絕大多數可能,
曹操就會想辦法儘早除掉孫權。畢竟誰都不願意放任一個年輕而心智可怕的強敵恣意壯大,定然會趁他還羽翼未豐的時候將他削草除根。
鄭平不知道曆史上的曹操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貪功冒進地進攻江東,也不知道這個平行世界是否會因為蝴蝶效應而產生曆史線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