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冰:“少來!臨行前一段時間,小郡王送您一隻海東青,還特地帶您去郊外山莊教您怎麼熬鷹。彆人沒辦法聯係小郡王,您還能沒法子?”
就小郡王對五郎的膩歪勁兒,能放心他孤身闖江陽?
趙白魚攬著硯冰朝城門外走:“沒進郡王府之前,你覺得我過得怎麼樣?”
“苦。艱難。得虧您福大命大,否則得夭折在趙府後宅裡了。”硯冰毫不猶豫地回答。
“不就結了?彆我一嫁人,你們就都拿我當瓷器看待,沒霍驚堂之前,我一個人照樣上刀山下火海,天不怕地不怕。怎麼現在成家了反而畏畏縮縮,乾點事就得跟霍驚堂彙報?他叫我隨心所欲,他是我丈夫都沒把我當易碎品看待,你們倒比他還愛拘束我。”
硯冰被說動,感覺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再說了,我是欽差,體察民情是職責所在。你想我當一個備位充數的愚官?隻拿俸祿不做事的廢物貪官?”
“不想。可眼下您的職責是解決冤案,還鄧汶安清白。”
趙白魚拍硯冰肩膀:“冤案要解決,災民和疫情也得查清楚。”頓了頓,他神色嚴肅,聲音低沉下來:“硯冰,你知道難民是什麼樣子嗎?知道疫情泛濫會多可怕嗎?要是不管,到時就真是屍山遍野,百裡枯骨,哀嚎慟天。”
古代救災措施遠不如現代迅速、透明,逃難途中能生生餓死人,嚴重還能出現易子而食的人間慘象。洪水退去,災情救援緩慢,真正可怕的是疫病,古代沒有現代的醫療條件,曆來視疫病如洪水猛獸,雖有許多千金方但疫病千變萬化,傳染性極強,就怕萬一啊!
一路尋人問路,趙白魚和硯冰兩人終於來到斷頭崗。
站在高處向下眺望,可以看到遠處河水湯湯,中間平原地帶安置數千頂風吹即倒的草屋,還有僅用幾根竹子和一塊破布搭起的臨時住所。底下災民匍匐於爛泥地裡,渾身汙臟,表情麻木,有父抱子青白的屍體痛哭、子抱母僵硬的屍體哀嚎,還有守著親人屍首以幾個銅板將自己賣出去,中間衣著光鮮,來回穿梭的,便是趁機買女人的投機倒把者。
天空陰沉,風聲怒號。
底層勞苦大眾的悲痛無聲而沉重。
硯冰揪心不已,不再阻止趙白魚深入災民區。
行至中途,旁邊有個小孩突然捂著腹部嘔吐,吐出一地酸水,倒地昏迷,幾個災民擁過去查看。
不過一會兒便有官差罵罵咧咧地推開人群,叫幾個災民用簡易的木板抬起小孩扔在疫病區。
一個青年男子悲憤不已:“他就是吃了你們賑災用的米糠、陳米,才會生病嘔吐,你們不找大夫為他醫治,反而以‘疫病’為借口送他去死,你們這幫貪贓枉法的官還有沒有良心?”
官差一腳踹倒青年男子,拔出刀威脅災民:“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知道朝廷得出多少銀子喂飽你們?朝廷銀子都挖空了,咱們縣老爺都吃鹹菜配粥,省下口糧給你們賑災,你們還想怎麼樣?還想鬨?鬨啊!全部以亂黨處理!”
此話一出,震懾眾人,紛紛退縮,不敢再鬨。
眼見小孩被抬上木板,有個衣衫襤褸的老大夫被攙扶出來,顫顫巍巍說:“是時疫。”
“什麼?”
“我是邳州濟世堂的大夫,這些天看過不少病人,嘔吐、脫力,食不下咽,身體逐漸虛弱,至衰竭而亡。沒有錯,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是時疫!”
“!!”
眾人驚駭,如避猛虎般紛紛後退,連原本抬著木板的災民也忍不住退後,不敢再靠近。
官差率先反應過來:“快!把人抬到疫病區隔離起來,你是大夫?你跟著一塊進去看病。走,趕緊回去稟報!”
衙役很快行動起來,不過兩三個時辰便從巡檢司調來營兵圈起斷頭崗,令人在周圍撒石灰,又從城裡搜來大夫,隻送來一些清熱解毒的藥材,準入不準出,儼然是讓他們等死的意思。
趙白魚氣得手指顫抖,“草菅人命!好個江陽縣令!我當他草草了結鄧汶安的案子是想建功立業,原來不是例外,草菅人命才是常態!霍驚堂說得對,疆臣蔑視朝廷之心,愈發猖狂了。”
欽差下揚州的消息不信江陽縣縣令不知道,知道了還敢明目張膽草菅人命,可見平時土皇帝當慣,早就忘記朝廷威懾,忘記父母官的職責!
硯冰:“不如現在亮明身份?”
趙白魚沒被氣糊塗:“就我們兩個人,亮身份太冒險。先看疫病的傳染情況,晚上傳信崔副官和魏伯他們,我猜應該到江陽縣了。隻要他們一到江陽縣,不必主動亮身份,江陽縣縣令就會自個兒挨過來。”
***
與此同時,魏伯和崔副官晚了半天來到江陽縣,流連大街和客棧,同百姓攀談,詢問災情、民間冤情和本地父母官風評,還是京都府口音,當下就被巡邏的衙役發現,回府報給呂良仕。
呂良仕手足無措地跳下床:“來了?快,隨我去迎欽差!帽子……我帽子呢?還有鞋子趕緊給我穿上。”急匆匆跑到門口就和師爺撞個正著,不禁發火:“冒冒失失乾什麼!”
師爺苦著臉:“大禍臨頭了老爺!斷頭崗出現時疫,下差自作主張叫人封了災民區,聽說那邊已經出現死人——要是被欽差知道了,可怎麼辦?”
呂良仕差點摔倒:“出了時疫,你為什麼不說?你想害死我嗎?”
師爺有點心虛:“揚州府撥下來的藥材沒多少——”
“我看不是沒多少,是你都拿去發賣了吧!”
要不說還是貪官最了解貪官,呂良仕和師爺一丘之貉,一個貪賑災銀兩,一個貪賑災藥材,大難臨頭隻想把問題捂死好保全自己,全然不顧百姓死活。
呂良仕:“這可怎麼辦?”
師爺:“要不趁時疫還沒爆發,先解決災民區?把他們的口都堵死——”
“災民多少人?成千上萬,你敢全殺了?我真看不出來,你心比我狠多了。”呂良仕白了眼師爺,示意後麵的衙役把他捆起來:“反正得找個人頂包,找誰不是找?你自個兒手腳不乾淨,就彆怪我棄車保帥。”
師爺被捆住手腳,嘴巴還捂住了,當即瞪眼死命掙紮。
呂良仕:“趕緊拖下去。記得先吊死,往欽差住的客棧裡送,就說他貪墨賑災銀兩和藥材,東窗事發,畏罪自殺。”背過身,不停拍腦袋:“麻煩,怎麼這麼麻煩?到了口袋裡的銀子又得掏出去,我怎麼這麼倒黴?”
***
揚州府知府蕭問策很快收到江陽縣的來信,說是那邊有時疫爆發,要求更多的藥材和太醫局的人撥下去。
“哼!鄧汶安的案子沒解決,倒好意思伸手來要錢要人!”蕭問策不怒自威,敲著信紙說:“要不是安懷德和宋靈明爭暗鬥,本府根本不會摻和進那樁案子,至於現在跟呂良仕這蠢貨綁在同一條船上?”
安懷德是太子黨,淮南提點刑獄使宋靈卻是十王的門生,脾氣油鹽不進,偏愛跟安懷德對著乾,蕭問策看在恩師盧知院和太子的翁婿關係上,多給安懷德幾分薄麵。
本來鄧汶安這樁案子就該提刑使宋靈負責,但安懷德硬是搶過來,蕭問策給了麵子便不得不和安懷德同一條戰線,被迫上了呂良仕這條船。
呂良仕這蠢貨又貪又蠢,偏偏好運得很,上邊鬥法,叫他陰差陽錯多了兩尊大佛護著,一出事就找上門。
左判官說道:“先安撫,等欽差離開,找個由頭解決了就行。”
右主事說道:“錢不用撥,他吞了多少就得吐多少,不然得寸進尺。藥材和太醫還是得給,不能讓時疫擴大,否則就真收不了場!”
蕭問策:“我是擔心欽差因時疫注意到災民區,進而查到呂良仕私吞賑災銀兩,和冤案一塊兒處理,把我們也牽連進去。”
左判官:“呂良仕說已經找到人頂包,姑且信他一回。隻要不深入查章從潞和河道銀子被吞這兩件事,就不用太提防欽差。何況我聽說,這欽差過於年輕,初涉官場,想必手段稚嫩,應該很好對付。”
蕭問策思索稍許,頷首:“行。就派三車藥材和兩名太醫過去。再去巡檢司調多營兵過去守住災民區,必須嚴防死守住時疫區,連蒼蠅也不準飛出一隻!”
半晌後,他感歎道:“但願有驚無險,彆再出差錯。”
***
崔副官收到海東青的來信,還未反應,魏伯已經提著劍就要衝去災民區帶出趙白魚。
“您急什麼?”
“我現在不急,我等五郎死了再急嗎?”
“您去了有什麼用?先不說現在災民區封得嚴嚴實實,營兵駐紮那裡,就是你當場說撫諭使在災民區裡也沒人會開門!時疫封區是大景律法規定,誰去都不管用!何況你到那兒一喊等於打草驚蛇,反而嚇到呂良仕,叫他有理由不開區,不送藥材和糧食,活活耗死小趙大人。”
魏伯冷靜下來,還是怒氣衝衝:“你說該怎麼辦?”
崔副官:“小趙大人囑咐我們假扮欽差,我們就可以在外麵利用這個身份,威嚇呂良仕不敢做太過分。”
話音剛落便聽外麵一陣騷動,接著是死寂,沒過多久就有倉促的腳步聲逼近,停在房門口,聽到一聲高喊:“江陽縣縣令呂良仕帶私吞賑災藥材的罪人來向撫諭使大人請罪!”
崔副官冷笑:“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