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興邦臉上流露出感激,但眼裡滿是陰霾,沒有半分希望。
沒人比他更清楚證據確鑿前提下,翻案有多困難,但他承趙白魚的這份情。
趙白魚果然言行如一,曾經能為恩師奔走,如今也願意為他翻案,哪怕是有這個心,縱是做不到也不枉他儘力維持和趙白魚的友情。
這時獄卒出現提醒:“小趙大人,時間到了。”
趙白魚起身邊走邊說:“大人且放心,我會想法子斡旋,至少保證您的家眷安全。”
紀興邦目送趙白魚的身影直到消失,驀地三跪九叩,高聲喊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趙白魚,有你這個朋友,是紀興邦三生有幸!”
出了天牢的趙白魚聽到聲音,腳步停頓,心有觸動。
趙白魚前腳剛走,後腳領命前來的大太監就瞧見他的身影,略一思索便猜是來探望前任上司,倒確實是個顧念舊情的人。
***
“你說你在刑部大牢門口遇到趙白魚?”元狩帝來了興趣。
大太監:“是他。紀大人落難至今,唯有小趙大人到牢裡探望他。官場浮沉,沒汙了小趙大人高義品行,如果不是實在罪證確鑿,恐怕唯有小趙大人能替紀大人翻案。”
元狩帝:“你怎麼覺得紀興邦罪證確鑿?”
大太監愣了下,遲疑說道:“關乎朝廷三品大員,底下各個官吏都提著精氣神查案,總不能睜眼說瞎話,給他辦成個冤案吧。”
元狩帝:“紀興邦自述他被陷害,你不相信?”
大太監勉強笑了下,“這,我……老奴笨,哪裡分得清誰真誰假?隻知道罪犯就喜歡說自己是被冤枉的。老奴還是相信刑部,刑部能人眾多,還是太子殿下掌管,不可能有問題。”
“什麼問題?”突然插進來一句話,是受召而來的康王。“皇兄?”
元狩帝擺手示意他坐下來,大太監則識趣退下。
“紀興邦在江西著了道,撈不出來。”
紀興邦也算是康王的學生,他自然知道此事。
“皇兄不打算替他翻案?”
“怎麼翻?”
“昌平公主在江西這些年經營不少人脈,或可讓她疏通。”
“她要是沒幾分心思,紀興邦的案子不至於滴水不漏。”
“皇兄的意思是紀興邦被陷害,公主不管不顧,意在挑釁您——是太後壽誕,您沒借機召她回京,她心存不滿?”
“大赦天下,偏沒赦她。她知道太後一看到英德石必然心軟,可是沒表示,就是朕不同意。她心有不甘,英德石和一百八十官聯名保奏都不能威脅到我,乾脆放任我放到兩江的眼線被順理成章地鏟除。”元狩帝拍著坐下的石墩,眺望龍亭湖風光。“在外頭待太久,心大了,覺得這些年犧牲夠大,想討功勞了。”
康王其實不太想介入元狩帝和昌平公主二人的恩怨,人家是親兄妹,頭頂還有一個生身母親鎮著,他夾在中間說誰也不合適。
“子欲養而親不待,太後和昌平公主到底分彆二十年,彼此思念實屬人之常情。至於趙宰執……二十年過去,恐怕什麼恩怨都作雲煙散了。何況白魚和趙家人關係冷淡,這些年受苦受難的,也算是替昌平公主還債,趙宰執再糾結二十年前的恩怨就不太夠意思了。”
康王絞儘腦汁,儘量挑著元狩帝可能想聽的話說。
果不其然,元狩帝說:“再過一兩年,等朝廷各方都穩定些,朕自然尋機大赦天下,召她回來。二十年等過來了,還怕再等個一兩年?便這般迫不及待,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脅朕,真當我不敢殺她嗎!”
元狩帝敢,但他不會。
一是他看重百年後的名聲,二是太後還活著。
但太後過身,或者昌平公主越過底線就說不準了。
重重冷哼一聲,元狩帝:“有個事得你去辦。”
康王打起精神:“皇兄您請吩咐。”
元狩帝:“你去跟趙白魚說朕要殺紀興邦——”
康王一急:“紀興邦罪不至死。”
“朕知道,所以朕要趙白魚親自來求江西轉運使這個缺!”
康王愣住:“皇兄為何屬意趙白魚?”
“能力方麵就不說了,他是昌平的親生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或許能狠心二十年不見親子,真見到趙白魚就不一定還能狠下心腸。他去江西,一能讓昌平心軟,穩住她不安分的心思,二是借昌平的手,收回江西勢力。三是有昌平在,或許能幫他收拾江西商幫,借由江西漕運的整頓,把廣東和福建兩處海運港口直接拿回來,交由朝廷來管。”
曆史遺留原因,廣東和福建兩處海運港口更多把控於當地人手裡,不知被私吞多少稅銀,元狩帝早就想出手整頓了。
康王喃喃:“子鵷不會同意。”
他不會同意元狩帝如此算計趙白魚。
“否則朕需要你去說?”元狩帝輕描淡寫地說:“兩江官場,朕勢必要動!趙白魚清出來的兩江才方便子鵷管理。”
康王心一抖,霍驚堂沒出事前,元狩帝雖有意向但從不明說,出事後更是重心傾斜向六皇子,而今天是他頭一次表明態度。
康王很惶恐,心裡暗暗叫苦,他不是很想摻進儲位之爭。
“陛下就這麼信任趙白魚的能力?如果子鵷堅決不同意,想方設法阻止趙白魚去兩江,臣弟可能也沒好辦法。”
“突厥和大夏有聯手的跡象,子鵷蠱毒好了,也該出發再去邊境收攏軍隊。而你隻需要引趙白魚主動求要江西轉運使這個缺就行,還有,”元狩帝停頓很久才重新開口:“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官吏聯名保奏麻得庸的事,彆告訴趙白魚。”
“可是這麼重大的事不告訴他,掉以輕心了怎麼辦?”
“你一旦說了,趙白魚就會去問子鵷。子鵷若是知道,人在西北也會趕過來擄走趙白魚。”元狩帝語氣冷靜淡漠:“朕不希望國家大事因兒女情長亂了套。”
語畢,又再開口:“你素來重感情,所以文不成武不就,和一個……和人廝混,不留子嗣,朕也不說,隻是希望你彆混淆國事家事!”
沒明說,但元狩帝指向高都監就讓康王心顫。
隻是元狩帝將所有人都算計其中,難免讓人寒心。
“陛下,您就不怕子鵷恨您嗎?”
元狩帝沉默了很久,才說道:“朕先是皇帝。”
***
沒過多久,大夏駐軍邊境線向前推十裡,大景西北軍繃緊神經,兩軍劍拔弩張,八百裡加急急報回京都府,霍驚堂臨危受命,前往西北帶兵。
臨行前,霍驚堂特意叮囑趙白魚:“小心陛下,他擅長權術,你能力越突出,他就越會壓榨你。紀興邦到兩江才一年就掉進套裡,陛下指不定隨手拎出你去填這個缺。聽我的,彆去趟兩江這渾水,太亂了。紀興邦的案子,陛下心裡有數,最多流放他,時機一到可能會為他翻案。我知道你心軟,所以一早打過招呼,如果紀興邦被流放就叫人一路好生照顧。”
趙白魚的確嘗試過幫紀興邦,但是案子鐵證如山,的確沒辦法翻案。
至於是否趟兩江這渾水,說實話,他很猶豫。
兩江形勢複雜,絕非淮南官場能比。
恩師希望他去整頓兩江,霍驚堂憂心他的安危,希望他彆貿然踩進兩江,而紀興邦的遭遇更是將趙白魚的警惕之心拉到最高。
即便他想替紀興邦翻案,也得師出有名,看元狩帝的意思。反之就算他冷漠地甩手不管,但元狩帝要他去,他也不得不去。
所以兩江之事,並不以他的意願為主。
趙白魚牽著麻繩,安靜地跟在霍驚堂身邊,一直送他出京。出了城門,又送了十裡,還是猶豫不決,原地徘徊片刻就再度跟上去,直送到驛站。
霍驚堂歎氣:“再送下去,你乾脆和我一塊兒到西北好了。”
趙白魚看著地麵還沒枯黃的青草,又抬頭看向前方滾滾河水,河岸邊楊柳依依。
霍驚堂伸手揉一揉他的脖子和臉頰,而後鬆手轉身向前走,忽地衣袖被扯住,回頭看是不知何時扯住他衣袖的趙白魚。
趙白魚固執地望著河水,揪著衣袖的手指指尖泛白。
“打仗會死人的吧。”
霍驚堂:“小郎對我的武力沒有信心?”
趙白魚看了眼霍驚堂就扭過頭去,鬆開霍驚堂的衣袖,從懷裡拿出兩道平安符,低聲說道:“寶華寺裡求來的平安符,是方丈親自誦經開光過的。”
回頭去看霍驚堂,兩道平安符都塞進他手裡,“方丈說你我在廟裡供了三千盞燈,算大客戶,額外送我們千金難求的平安符。一人一道,我把我的平安也送給你,兩個人的平安分量加起來一定能護你無虞。”
霍驚堂失笑,接過兩道平安符的刹那瞧見趙白魚眼裡最深處的憂慮,霎時明白無論他是用兵如神還是武功高強,隻要到了戰場,趙白魚就沒辦法不擔憂,就像他知道趙白魚聰慧絕頂,可是仍然會怕他不小心折在官場裡一個道理。
把兩道平安符貼心地藏進心口裡,霍驚堂的心隨之柔軟不已,忽地掀起玄色披風蓋到趙白魚頭頂,俯首而下,於黑暗中精準地吻住趙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