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她將目光投落到趙白魚身後,似乎在尋找什麼,可惜空空如也。
“你在找李得壽?”趙白魚來到昌平麵前,在不足四米遠的地方,突然將手裡提著的黑色布袋扔出去。“他在這兒。”
布袋滾落到昌平腳邊,活結散開,露出青灰慘白死不瞑目的頭顱。
昌平瞳孔劇縮,身體下意識前傾,猛然緊握扶手,手背青筋暴突,臉頰繃得死緊,好一會兒才抬頭死死瞪著趙白魚:“他是先帝賜給我的老太監,護佑孤三十年,忠心赤膽,天地可鑒,今日你說不出一個殺他的理由,即便是我兒,孤也要你償命!”
霍昭汶聞言皺眉,覺得奇怪,不過一個老奴,如何比得上親子?
趙白魚拿出手帕擦著左手沾到的臟血,語氣平靜地說:“李得壽夥同江東帥使胡和宜假借山匪之名,謀害三百一十五人,勾結兩江官商,私通漕運,拐賣良人,還殺人滅口,無惡不作,本官查明實情,怒而殺之,明日還要將他的頭顱掛到刑場,把他的罪行公之於眾……敢問殿下,是準備偏袒惡奴嗎?”
昌平一字一句:“你哪來的證據證明李得壽犯過這些罪行?”
趙白魚摘下燈罩,點燃手帕,冷冷地看著火勢快燒到指尖了才扔掉,側身睥睨著昌平:“本官親眼所見。”
昌平:“焉知你不是挾私報複?”
趙白魚:“人儘皆知本官與你冰釋前嫌,母子情深,打殺李得壽概因其罪惡滔天,還想謀害本官。本官和一千荊北營兵親眼目睹,罪證確鑿,無可辯駁。本官怒殺李得壽,一是他罄竹難書,二是大義滅親,不畏權貴,世人隻會誇我大公無私,而非徇私枉法。”
昌平怒視趙白魚的眼睛,嘴角噙著抹冰冷譏諷的笑:“李得壽縱然有罪,依律也該先讞獄問案,拿到證供,呈至刑部,再做定奪,何時輪到你私刑處決?”
趙白魚:“殿下怕是不知,聖上點我當江西漕司使便允我便宜行事,先斬後奏,皇權特許!”
“笑話!”昌平嗬斥:“先斬後奏,皇權特許,一向是欽差的權利,漕司使什麼時候有這權利?你說陛下允你先斬後奏,可有聖旨?若是口諭,我卻不認!”
趙白魚向前兩步:“可認識三爺?”
昌平:“有所耳聞。”
趙白魚:“不止耳聞,而是相交甚深。與你平分兩江漕運生意,愚弄兩江官場,買賣良人……互相鬥過、坑害過,也聯手合作過,每一筆每一賬都被詳細記錄在王月明送到我手上的賬簿裡,憑這些罪證,本官也能將你先斬後奏!”
賬簿?
霍昭汶眉心一跳。
趙白魚:“追根溯源,總有骨頭軟的官吏供得出你戕害無辜、私吞稅銀的證據,不需要多少,一兩條罪證足矣。”
昌平笑了,僵直的後背鬆軟下來,緩緩靠向椅背,腳邊李得壽的頭顱已經恐嚇不到她半分。
“如果你心裡想的和嘴裡說的一樣自信,就不會站在我麵前多費口舌,而是像你斬殺李得壽一樣,把我頭砍了。”昌平舉起手刀在脖子處比劃,笑得明豔燦爛。“先斬後奏,皇權特許?可惜你心知肚明,王月明手裡的證據殺不了我。唯一能處死我的……已經燒得乾乾淨淨啦,唯一的人證——”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指向李得壽的頭顱:“被你親手殺了。”
“我們來賭一把,賭我能不能在天下人的麵前殺你。”趙白魚麵無表情:“四省三十八府成千上百的官吏,我一個個召來拷問,問不出來便殺!殺一儆百!我不信拿不出一條能殺你的罪證!”
昌平支頤:“小六,兩江大案不該是欽差的職責嗎?”
霍昭汶被趙白魚耍了,不代表他就願意被昌平拉扯出來對付趙白魚,如果沒剛才一番談話,他或許會斥退趙白魚,但現在他有更重要的疑問。
“姑姑,您還是告訴我這些年攢下來的銀子都藏在哪兒,否則侄兒也沒辦法保住您——采石場是李得壽名下產業,官府那兒還有記錄,三百一十五條人命還有擅自離開江東大營的胡和宜,說來算去都和您脫不開乾係。”
昌平忍俊不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眯起眼睛,看向霍昭汶,像是透過他看向遙遠的京都。“皇兄登基時,內憂外患,天災人禍不斷,朝廷無人可用。元狩二年,大夏舉兵來犯,同年冬,突厥發動戰爭,到元狩三年,山東一帶爆發黃河洪澇,同年杭州大旱……那時的大景朝風雨飄搖,舉步維艱,打仗要錢和糧,賑災也要錢和糧,但是國庫、內庫虧空嚴重,概因先帝晚年驕奢淫逸,內庫的錢用完了便挪用國庫的錢,還把掌管國庫的戶部使給了八皇兄。”
“靖王和皇兄本就不對付,私吞稅銀用於拉攏朝臣、培養私兵便是預料之中的事。皇兄低聲下氣地借錢,到最後反欠下巨債……富有四海的皇帝欠了臣子的錢,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鬥倒八皇兄,還是沒錢!天災會因為國庫沒錢便停止嗎?大夏、突厥會因此放棄大軍壓境嗎?趙白魚,你眼中的官場貪汙腐敗阿諛奉承沒有一樣可取之處,但你見過二十年前道路以目、黑天昏地的朝堂嗎?霍昭汶,你以為你怎麼能在短短五年時間裡爬到將軍的位置?你那些從戰場上實打實掙來的功績,哪場戰役不需要傷藥、糧草、鐵器、駿馬……哪樣不用到錢?沒有這些東西,你早就死在戰場上,哪還有機會坐在我對麵質問我?”
霍昭汶表情驟變,隱約猜到公主府裡的銀子去了哪裡。
趙白魚垂在身側的手微顫,悶熱的夏天裡如墮冰窟。
昌平公主的笑容擴大,豔麗而殘酷。
“銀子去了哪兒?嗯?你們說,銀子應該去哪兒?”
狂風嗚呼,驟雨傾盆,湖對麵的戲台又唱起血濺烏紗的劇目,那被冤殺的無辜百姓悲愴的痛哭在同一時間裡,和楊氏那聲詢問,以及因一個采石場而全家被滅門的匡扶危的詢問,似乎重疊在一起,在趙白魚的耳邊響起。
她說:“民婦,有冤。”
他問:“公主犯法,你也敢殺嗎?”
台上唱著:“我草菅人命錯殺善良,這滔天的大罪要承當……”
“國庫沒錢,便從內庫借,同樣虧空嚴重的內庫的錢從哪裡來?皇帝口袋裡的錢從哪裡來?”昌平公主食指抵著胸口,盯著趙白魚說:“我掙的,我給的,天下二十年的安穩是我這二十年在兩江費儘心思,和那群狗官、賤商周旋,掙來的!”
“我一個戴罪之身的公主被貶洪州,無權無勢,你們以為我怎麼掙來今天在洪州官商之間呼風喚雨的地位?嗯?是不是覺得毒害謝氏和她腹中胎兒,隻被貶到膏腴之地不是懲罰,而是赦免、是恩典?是不是都忘了趙伯雍親族、門生都在兩江?”
“趙郎是真的要我死!”
昌平從嗤笑到狂笑,指著公主府奢華的裝潢說:“知道二十年前的公主府是什麼樣的嗎?是洪州府有名的鬼宅。你們說我殘害無辜、剝削百姓、私吞稅銀,是殺頭重罪,可是大景打仗的糧草鐵器、天災人禍後的賑災糧和賑災銀,救了多少個人?誰來替我立長生碑?誰來謝我一句?”
“所以啊趙白魚,你殺不了我。”昌平看過來的眼睛裡充滿強烈的嘲諷和惡意,“殺了我,天下人就會知道兩江貪的錢去了哪裡,也會知道一國君王同樣是販人買賣的獲利者。”
這是昌平有恃無恐的威脅。
霍昭汶麵不改色,實則已是心驚膽戰,心生退縮,腦子一瞬閃過許多疑惑,元狩帝打算怎麼處理兩江和昌平?為什麼偏偏將他派過來?他該怎麼處理才能完美解決兩江官場,還能全身而退?
牽扯到帝王辛秘,就算他是皇子,也有可能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能動我這顆人頭的東西是販賣良人、濫殺無辜,可是能救我的,也是這些罪證。”
昌平心中全是快意。
她以帝姬之尊,淪落兩江,替皇帝賣命,替國庫、內庫掙錢,怎麼她的皇兄能被萬世稱頌一句明君,她卻是蠅營狗苟之流?
“知道王月明為什麼把罪證交給你嗎?因為他看出來了,當初也是他聯合兩江的官商逼我不得不參與進牙行拐賣良人的勾當,我知道他想借此拿捏要我命的罪證。你當他把罪證都給你是欣賞你、看重你?他是把這要命的難題甩給你!”
昌平指著趙白魚,暢快地說:“你看你多討人嫌?王月明臨死還要擺你一道!殺我,皇帝和朝廷的臉麵都被你一個人撕下來,屆時民心儘失,山河破碎,便都是你的罪!不殺我,大家繼續裝聾作啞埋了兩江官場的汙糟臟事,繼續維持一個太平盛世,你還是百姓眼裡的青天大老爺……”她一字一句,眼中是失去控製的興奮:“披著層乾乾淨淨剛正不阿的青天皮囊,繼續做你高潔不染的趙大人,變成你從前殺過的趨炎附勢、虛偽假麵的貪官!”
霍昭汶心驚肉跳,不禁動容,設身處地想想都覺得窒息。
有些人是靠信念而活,也願為信念而死,對他來說,皇權鬥爭、官場妥協不是底線,不需多加猶豫就能做出最有利於己身的選擇,但是對趙白魚來說,那或許是他能為之赴死的信仰。
對霍昭汶來說,他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出賣朝廷和出生入死的將士,那是他心裡的底線。
對趙白魚來說,捍衛公理、為民請命,是他絕不退讓的底線。
割讓底線,不亞於割讓城池,喪權辱國,死不瞑目。
他看向趙白魚,想知道他會怎麼做。
兩難境地,前進或後退都是粉身碎骨的結局,你會怎麼選擇?
趙白魚嘴唇緊抿,麵無表情,一縷濕透的黑發貼著瓷白的臉頰,垂著眼,眼睫毛輕輕顫抖,忽地抬起,像振翅飛起的蝴蝶。
“有人問我,公主犯法,我敢不敢殺。”
昌平嗤笑。
“我告訴他,國法當斬,我就敢殺。”
昌平的回應是笑得更猖狂:“我等著你,來毀大景的太平盛世!”
趙白魚沒有再回應,轉身就走,留身後的昌平狂笑高歌:“殺凶犯!祭冤魂!縱將我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聲音尖銳,仿佛一把盈滿恨意的利刃刺進皮囊,辛辣刻薄地撕開所謂太平盛世之下的人命如草芥,和封建王朝統治下的所謂人間公道。
“也要平你這衝天的冤枉!”
***
趙白魚仿佛無知無覺地行走於暴雨中,霍昭汶撐著傘追上來,遮住他頭頂的風雨,欲言又止。
“兩江翻案的官吏雖然多,其實真正該砍頭的重罪,也沒幾個。本王承諾你,手上犯人命案的貪官汙吏,即使是二品大員如山黔、胡和宜之流,從嚴從重判刑,絕不手軟!”
“才剛沾了三百一十五條人命的昌平公主呢?”
“我知道你不服,不平,但是為幾個人的公道而毀了天下人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生活,值嗎?是,昌平是犯法,是殺了人,可那也是王月明授意牙行逼迫她不得不跳下這個陷阱,她也是為大景、為朝廷和百姓跳下的陷阱。功過尚且能相抵,為什麼她不能?經此大案,兩江官場勢必回到父皇手裡,再把昌平召回京都,幽禁起來,那比直接殺了她還讓她更痛苦。”
趙白魚點頭:“挑出頭的幾個貪官汙吏出來砍頭,震懾其他官吏,再予以赦免,恩威並施,收攏人心。皇帝得到他要的南方漕運、海運和一個聽話的兩江官場,得到富足的國庫,你得到你想要的漂亮政績,風光回朝,昌平得到她回京的夙願,僥幸逃過一死的官吏得到活下去的機會……誰都能從這場兩江大案裡得到好處,連我的政績也漂亮得無人能敵,大家都如願以償,心滿意足地散場,然後呢?”
霍昭汶說不出話,大概是趙白魚的表情,或是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震撼人心的平靜。
“然後繼續表麵君臣相和,吏治清明,底下暗流洶湧,日子還是照樣過,盛世之兆近在眼前……”
趙白魚藏在袖子裡的手在顫抖。
“可是那些無辜枉死的人該怎麼辦呢?”
“誰來替他們伸冤?”
霍昭汶嘴巴張張合合:“世間並非非黑即白……”
“不是非黑即白的問題。”趙白魚不願多說,隻抬頭看他,拱手說道:“臣請欽差,借我尚方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