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步逼近,麵色猙獰:“你恨我之前,先恨你自己,責罰我之前,也當責罰你自己!三哥,害趙白魚的人是你,你罪有應得,罪該萬死啊!”
趙三郎魂不守舍,腳步踉蹌著離開。
在趙鈺錚以為他大獲全勝時,趙三郎忽地轉身,看著趙鈺錚一字一句說道:“我是該死,你也逃不掉。五郎的前程因你我而毀,你我也得為此償還。”
趙鈺錚的笑容僵硬在臉上,眼中逐漸流露出驚懼震怖。
“你過了鄉試,接下來是省試,那是你唯一的出路。”
意識到他要做什麼,趙鈺錚失聲:“不……你不能——”
“你要眼睜睜地看著你出人頭地的機會被剝奪,正如當年故意斷了五郎的前程一樣。”
“不!!!”趙鈺錚陡然怒吼,撲上去但被趙三郎甩開。
趙三郎冷漠地離開,在院子門口看到聽完全程的趙重錦,他已從兩江回來。
“你來正好,我有些事想問你。”
“趙鈺錚當年有意無意地針對,我的確看出來了。”趙重錦一眼能猜出趙三郎想問什麼,垂眸望著牆上青苔,一五一十說:“他裝病,刻意帶我和大哥路過城郊密林裡的小院子,我能看出些許痕跡。雖不喜,但是從沒想過糾正他。”
緊閉雙眼,藏住晦澀的懊悔,趙重錦表情平靜得可恨:“我亦難逃其咎。”
趙三郎眼睛霎時就紅了。
“我不聰明,沒大哥的沉穩冷靜,也沒你的洞察人心,我被利用是我活該,我做錯事更活該受罰,可二哥看得通透還放任大錯鑄成……怪不得那些年,我總覺得你逐年疏遠趙鈺錚,還以為是錯覺,原來早就看出他的本性。不喜歡,又不願多管閒事,偏礙於兄弟情誼仍對他多有放縱,左右是無關緊要的人遭殃,禍害不到你頭上是不是?反正趙家能替他兜底善後,且上麵還有父母和長兄,輪也輪不到你來教便懶得自討沒趣是不是?”
捂住臉,趙三郎忍不住哽咽:“是不是你們聰明人大都性情涼薄,以為犯錯總能找到辦法彌補,所以根本不怕犯錯?”
趙重錦啞口無言,心裡的苦澀蔓延至喉嚨、口腔,即便現在說他懊悔不已,怕也會被指控是彌補過錯的方法之一。
趙三郎向來頂天立地的脊梁此刻塌了下來,眼中的少年意氣搖搖欲墜:“可我不知道怎麼辦。”茫然無措,意氣風發頃刻間熄滅。
趙重錦便知魯莽滅裂但慷慨仗義,立誌當個少年豪俠的趙鈺卿沒了。
他人於苦痛中成長,趙鈺卿則是在內疚神明中驟然成長,注定往後的人生再難以輕易得到歡愉。
***
省試當天,趙鈺卿押著趙鈺錚到考場入口,看著其他學子入場,看考官劃掉點名簿上的‘趙鈺錚’三個字,看著考場入口的大門關閉,聽他在耳邊陰森森地陳述攔腰而斷的前程:“你出人頭地的機會沒了,心情如何?”
趙鈺錚一臉麻木,從求饒到痛罵,再到痛哭流涕地認錯,都沒能得到憐憫,此時心裡懊悔不已。
卻不是後悔當時阻趙白魚科考,而是悔恨前幾日不該失控地刺激趙鈺卿。
看著趙鈺錚的臉,趙三郎笑了。
“科考三年,錯過這次,三年後再考便是,多的是人年近五十才考中進士,而你還年輕,你才二十出頭——”趙三郎戳中趙鈺錚的想法,話鋒一轉:“可你能中舉,全因爹幫你劃題、為你講題,那是皇子太傅、當朝宰相,三元及第的狀元!就是頭豬也能中舉!但是以後你得自力更生,你會發現光是活著就很困難,還怎麼專心準備科舉?沒人為你講題,沒有筆墨紙硯,沒有書籍,你什麼都學不到……”
“我還有功名在身!”趙鈺錚驀地抬頭,眼神恨恨。
趙三郎輕聲:“趙家四郎趙鈺錚,突發惡疾歿了。”
趙鈺錚表情愣怔:“我還活著……”
突然之間,電光石火,想起趙伯雍對他說過的,“你的身份、名字,你出人頭地的機會,包括你做人的尊嚴,你的存在,包括你求生或求死的權利——”
都將一件件被剝奪。
求生無門,求死不得。
這就是趙伯雍高明且惡毒的報複。
***
四年後,趙府的嬤嬤忽然把一個包袱塞到趙鈺錚的懷裡,把他帶到後門,指著前方坦途說道:“你走吧。”
彼時的趙鈺錚已經認命,以為他將永遠活在趙家人打造的囚籠裡直到悄無聲息地死去,可他沒想到不過四年,趙家人就放過他。
他懷疑有詐,猶豫地邁開腳步,發現嬤嬤隻是冷漠地看了他一會兒就轉身回府,後門緊閉,從此以後再與他無瓜葛。
趙鈺錚從緩步慢走到加快步伐,再到奔跑,朝著日出的方向狂奔,以為即將迎來希望,可等他離了趙府,成為再普通不過的平民百姓才發現趙三郎沒說錯。
尋常人光養活自己便已是艱難萬險,何況他身無分文、無親族,實際無甚才學,不過占著常人求也求不得萬分之一的資源才考□□名,當他失去趙府庇佑就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困苦的生活徹底磨滅趙鈺錚的傲氣棱角,磨成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為幾個銅板、為口飯吃,汲汲營營,錙銖必較,或與人破口大罵、寸步不讓,或與人卑躬屈膝、點頭哈腰,墮入爛泥裡,不堪忍受時,也無自裁的勇氣,隻好這麼拖著疲憊蒼老的軀殼繼續苟活於人世。
難得清靜的深夜,也會忽然從夢裡驚醒,瞪著結滿蛛網的屋頂,思緒還沉浸在舊時遊上苑,呼朋引友,揚鞭策馬,車水馬龍,花月佳期的少年時光。
片刻後,恍然回神,翻個身再沉沉睡去,下半夜無夢,前塵再也不擾人。
偶爾也會叩心自問,可曾悔?
奈何事到如今,悔也無用了。
***
“十載悲歡如夢,撫掌驚呼相語,往事儘飛煙。”
姑蘇橋邊,烏篷船頭,盤腿坐著一個布衣遊俠,抱著把破劍,曬著日光,低聲念著詞,引得旁邊搗衣的漁家女投來好奇的打量目光。
雖是個四海漂泊的遊俠,但是坐姿端正,穿著打了補丁的布衣,衣擺袖口處卻都很乾淨,臉上也沒有胡須,和彆的遊俠很不同。
那漁家女大著膽子問:“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那遊俠轉頭看來,滿身落魄也難掩其俊秀的相貌,咧開嘴笑起來,倒有幾分爽朗。
“叫人不要緬懷前塵的意思。”
漁家女抱著搗衣的木盆起身,聞言回道:“但是嘴上說著前塵勿擾的人,偏是困於往事走不出的人。俠少口是心非啊。”
言罷便笑著離去,徒留遊俠、也就是趙家三郎趙鈺卿一臉愣怔,半晌後露出苦笑,自以為灑脫結果連一個漁家女都看得出他作繭自縛。
當年東宮謀反一事平息,朝局穩定,趙家卻四分五裂,各有所愧,謝氏自鎖院門,常伴青燈古佛,趙伯雍頭發花白,試圖獲得五郎的諒解,趙長風則自請去邊疆。
哪怕後來大夏被滅,邊疆穩定,趙長風依然沒回來。
趙鈺卿性格沉穩,辦事靠譜,幾年內連升數級,期間嘗試許多辦法彌補過錯,企圖修複和五郎的親緣,但前者於事無補,後者收效甚微。
他永遠無法回到過去,無法阻止十九歲的趙鈺卿對五郎的傷害,也就沒辦法原諒過去犯蠢的趙鈺卿,沒辦法原諒他自己,永遠困在十九歲的密林深處的院子裡。
趙鈺卿做過無數噩夢,夢裡的他就站在院子外麵,麵對被鎖死的門,知道門裡是五郎,知道科考的時辰就快到了。
他隻要上前踢開門,帶著五郎騎上馬,用最快的速度送他進考場,然後等著,等他考完,把從相國寺求來的靈簽鄭重地掛在五郎的腰間,告訴他,告訴他——
“對不起。”
可是夢裡的他就停在庭院裡,聽著裡麵的動靜,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
日光之下,林木茂盛,馬蹄嘚嘚,那個愚蠢的趙鈺卿走了。
二十三歲之後的趙鈺卿每自夢中驚醒,總會沾濕枕邊,苦痛難捱,四年之後冷眼看著趙鈺錚被放進塵世掙紮求生,他也辭官離京,毀掉敞亮的前程,做個居無定所的遊俠。
這些年乾過救人的事,殺過該殺的惡人,走過無數地方,為了吃飽飯掙點盤纏,什麼差事都乾過,什麼苦難也都見過了,某一天忽然理解五郎為何刀斬三百官,忽然明白宮宴當日為何一心求死。
往事無蹤,前塵勿擾,若心有所愧,如何不問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