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提刑:“再找準時機,從陳、馬兩宗族裡召些人圍衙門,鬨到廣東十五州府上百同僚都參奏他,鬨得他焦頭爛額、民心儘失,失誤頻頻,屆時即使趙白魚開口也幫不了他!”
有馬提刑這話,陳明就放心了,連忙舉杯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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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去,陳明一走,偏廳走出一人,年約而立,卻是馬提刑視為親子的侄子馬開信。
馬開信不解道:“大伯何必想法子對付那不知好歹的廣州知府?修書一封送去,但凡是個聰明人就該知道怎麼做。”
馬提刑心情放鬆不下來:“你剛才沒聽到那廣州知府師從趙白魚?”
“當今宰執嘛。”馬開信不以為意:“天高皇帝遠,何況宰執?”
馬提刑瞟了眼侄子,他沒當過官,自然不懂趙白魚三個字對天下官吏意味著什麼。
那是柄萬流景仰的標杆,也是懸在每個官吏頭頂上的鍘刀。
尤其他們這些親身經曆過當年兩江大案的老人。
“總而言之,對付廣州知府必須端正態度,他絕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還有你管好下.身二兩肉,再出這種事彆怪我不管你!”馬提刑嗬斥:“天底下環肥燕瘦的女人多得是,任你挑選,可你偏偏去招惹一個有夫之婦!還做出殺人斷頭冒充談氏的蠢事,讓旁人替你收拾殘局。”
馬開信低頭,訥訥應道:“侄兒知錯了。”
馬提刑冷哼兩聲,倒也懶得再追究,很快岔開話題:“廣東行會的事都辦好了?”
馬開信:“還在商談,八.九不離十,那李氏宗族最近出了點事,主家無心處理行會之事,不少粵商轉投到咱們行會裡來。”
馬提刑臉色緩和,滿意地叮囑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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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馬提刑一走,馬開信回自個兒府上,貪花好色的他卻不進後宅,而到書房。書房門一開,立即有一美婦迎上來。
如果是談家人或劉氏在場必定能認出她就是被害得屍首分離的林大之妻,談氏。
“表哥,”談氏依偎進馬開信懷裡,眼波流轉,霎是美豔動人。“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馬開信哄著她:“再過幾日便能放你出府。”
談氏不疑有他,隻問道:“那林大肯與我和離?”
她卻全然不知鬨得滿城風雨的無頭女屍案,更不知自己已經‘死’了。
馬開信笑得真情暖意,哄得談氏心花怒放,任他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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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大牢。
被提出來審問的林大神色麻木,對任何問話俱是充耳不聞。
獄卒看不過眼怒斥:“大人問話,且從實招來,少裝瘋賣傻!”
林大渾身一顫,下意識蜷縮乾癟瘦弱的身軀連連道歉:“小的知錯!小的認罪!小的罪該萬死!”
顯然是被嚴刑拷打出條件反射來了。
師爺當即勸說:“我們知府查看卷宗發現你這樁命案有幾個疑點,特來詢問。你若有冤最好趕緊說來,還有翻案活命的機會,否則兩個月後處斬,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林大兀自磕頭,砸得砰砰直響:“小的認罪,小的現在就想死,求大人放過小的!我不想翻案了,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
師爺滿臉為難,來到知府跟前說道:“許是嚴刑拷打,打擊太大,心智失常。”
“我和他說兩句。”言罷遣開獄卒,知府蹲到林大麵前:“你一定是個孝子。”
林大一動不動。
“不僅是個孝子,還友愛弟妹,與人為善,所以你弟妹為了救你連續兩年奔走,四處尋找關係,即使你認罪被判斬首,你娘還是請人寫了狀紙告到我這兒來。我看了你娘的狀紙,辭藻直白簡練,捉刀之人一定熟悉訴訟之事,應該也是他推薦你娘到我衙門來擊鼓鳴冤。清遠縣……聽聞有一位專門替人打官司的大狀師,名聞廣東,善寫狀紙,能請動大狀師替你捉刀,要麼你是個遠近聞名的好人,要麼此案奇冤。”
林大趴在地麵的手抖了抖,略有動搖。
知府:“若是奇冤,本府自會管到底,還你清白!”
林大還是無動於衷,不敢再輕易相信他人。
知府想了想:“你可知本府師從當朝宰執趙白魚?”
“趙白魚?”林大猛地抬頭,神色撼動:“傳聞鐵麵無私、手裡無冤獄的趙白魚趙大人?”
“正是!”知府笑了,“你信不過本府也當相信趙大人青天之名。本府知道你這兩年見識太多官場黑暗,對平冤昭雪不抱希望,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你的老母親想想,她這把年紀都沒想過放棄你,四處奔走,花甲之年還上公堂訴冤情,你又如何能輕易放棄生命?”
林大沒忍住崩潰的情緒,霎時涕泗滂沱,半晌後勉強平靜:“大人有話且問,小的配合。”
知府:“將你當日從嶽家帶走談氏的經過再描述一遍,一五一十說清,不要有任何的遺漏。”
林大無需思考就能將他反反複複說了無數遍的經過再描述出來:“當日我接談氏回家,行至小道,她突然言語譏諷,大罵我無能、廢物,她還告訴我她偷人,她嫁給我的三年、我不在的時間裡,她一直偷人。我氣得失去理智,將她推倒,又踢了一腳,混亂之時她拔.出我腰間的匕首往我手臂劃了一刀,看著胳膊流出的鮮血,我氣得頭一陣陣發暈,把匕首奪回來,又脫下外衫擦血,而她還尖叫著要同我和離……我怕我失控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也不想和離,便匆忙逃走,途中越看外衫沾到的鮮血便越覺得心煩,於是脫下來扔進河裡,跑去喝酒——”
說到此處忍不住痛哭流涕:“如果我沒拋下談氏,她就不會被歹人所害,以至於屍首異處。她想和離,那就和離,她不會死,我娘也不必白頭人送黑發人,彼此都好!可歎我沒早點想明白!”
知府:“談氏說她偷人,可知是何人?”
林大搖頭,有些羞愧:“我很少在家,對此毫無頭緒。”
盯著林大看了會兒,知府起身低聲吩咐獄卒去辦事。
獄卒聽令,過了會兒拿著碗雞的鮮血回來。
知府:“潑他身上。”
獄卒把血潑到林大身上,後者低頭看,兩眼一翻直接暈倒。
師爺目瞪口呆。
知府淡定:“他暈血。”
言罷令人將林大帶回牢房,而後走出去。
師爺:“林大見血即暈,絕不可能殺談氏,更彆提砍斷她的頭顱!而且當時是趕路途中才突然爆發爭端,沒有預謀,排除同夥作案的嫌疑,凶手另有其人,林大是被冤枉的!話說回來,大人如何得知林大暈血?”
知府習慣性把手揣進袖子裡回道:“劉氏為了佐證林大膽小,特意提到林大連殺雞都不敢看,可一個膽小的人當得了行腳商人?我起初懷疑是誇大、撒謊,之後看卷宗也提到林大胳膊被劃傷後速速逃走,還扔掉外衫,剛才他又說了一遍,用‘頭發暈’陳述他當時的狀態,他以為是氣的,其實是暈血。所以沾血的外衫讓他不適,他寧願扔掉也不願留下來。”
師爺:“大人見微知著,卑職佩服。”
不愧是趙大人手把手教出來的得意門生。
二人剛出牢門就有人來報:“大人,不知打哪來的江湖人自稱是您故友,正在衙門外等著。”
知府:“他可自報家門?”
“他說他姓魏。”
話音一落便見原先還很穩重的知府快走幾步,直接跑到衙門口,衝一道雖兩鬢斑白但背影挺拔的身影喊道:“魏伯!”
那跑船的江湖人轉身露出熟悉的麵孔,朝著知府頷首:“硯冰。”
當朝宰執趙白魚言傳身教之下的得意門生、而今的廣州知府,便是昔日書童硯冰,冠以趙姓,師從趙白魚。
趙硯冰身著青色的廣袖常服,束發簪冠,無論氣度還是行事風格都能看出幾分趙白魚的影子。
“我隨商船回廣州港,和五郎通信得知你赴任廣州知府便過來探望。赴任一年,感想如何?”
硯冰:“廣州府內外風不鳴條、狗吠不驚,民風淳樸熱情,倒無甚大案發生。衙門公務上手很快,沒甚困難。”
“我準備休息個大半年再出海,先住廣州。五郎信裡也讓我過來幫著你點,初來乍到,身邊還是得有信得過的人才行。”
聽到五郎信裡提他,硯冰驚喜不已。
“恩師還有沒有提點?”
自他考中進士正式成為趙白魚的門生便喜歡稱他為恩師,時常自喜。
“五郎還說廣東宗族勢力強大,敢與官府對抗,而且遠離京師,一旦出事他也鞭長莫及。既是天高皇帝遠,又是法不責眾,宗族雖是團體,說到底還是百姓,還是民眾,就算成百上千人聚集且持械威脅,也還是百姓,行亂黨之事而不能以亂黨處置。我時常落腳廣州港,熟悉當地宗族,也有不少江湖朋友,便讓我來幫你堤防著點兒。”
硯冰:“我沒得罪宗族,他們不至於和官府作對。”
魏伯:“防患於未然,早做準備。”隨即話鋒一轉,“你準備替林大翻案?”
硯冰訝然:“您知道?”
“碼頭和商人消息流通最快,從他們那兒聽來的。”魏伯道:“林大殺妻案是近兩年最出名的奇案,林氏宗族堅信林大無辜,談家人肯定就是他怒而殺妻、割其頭顱泄憤,要他為枉死的談氏女償命。兼之偷人豔情、頭顱下落不明等怪情,似乎還有宗族爭鬥攪和其中,自然關注度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