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情緒不可怕,可怕的是,與此間生靈有了糾纏。
他看見一顆鳳凰蛋即將滾落懸崖,有意識地替他一擋,觸碰的那一刻,石腔內即將化作晶心的那汪泉水被擠了出來,化作一滴神淚,墜在蛋殼上,被吸收。
從這一刻起,他便被扯入這個紅塵因果中,再也逃脫不得了。
奚玄卿從沒想過,他與鳳凰的初遇,並非三百年前獻心,也非萬年前銜石。
而是源於他的一滴神淚。
他修行了幾萬年,看遍人世間,生出靈神,眼看著就能修成人形,那滴即將成為他心臟的淚,就這麼被一顆鳳凰蛋吸收了。
幾萬年修行功虧一簣,石頭再度成為一顆石頭。
失去全部意識。
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因果宿命……
原來這便是因果,糾纏不清,沒有道理。
世間之事,沒有偶然,有的隻是在天道軌跡之下的必然,因果循環,生生不息。
被孔雀尋來,抱回巢穴的鳳凰蛋卻綻出裂紋。
鳳凰破殼而出。
稚鳥身軀內的那顆心,仿佛被世間最純淨的水洗過一般,乾淨通透,也注定了他此後萬年的時光裡一直純粹乾淨,不懂人世紛爭,爾虞我詐,隻做這四海八荒三重境中最自由快活的鳳凰。
鳳凰執著尋覓漂亮寶石,大約是……前緣注定吧。
鳳凰的心,也隻有奚玄卿能用,哪怕成為凡人奚暮時,也從未被這顆滾燙的心灼傷過。
原來,他的心泉,他的神淚,可以促使鳳凰破殼。
奚玄卿撤出神識,又將那顆血淋淋的眼珠塞進眼眶中,堵住眼竅。
“你——!”邪祟訝異,“你既已經有辦法擺脫我,又何必還要……”
“在我體內,我能控製住你,大不
了我在神魂湮滅前,毀了無垢靈體,與你同歸於儘,總好過放你出去,躲在未知角落裡伺機作惡得好。”
或許是生出靈神時,看過的人世間悲苦太多,奚玄卿心底有太多的軟弱,被堅硬的石身包裹。
他看似無心無情,高居神位,殺伐決斷,不容置喙。
事實上,誰都可以騙他,鳳翎可以,他師尊……更可以。
他還該信任誰嗎?
就是因為盲目信任不該信的人,才害死倉靈。
他怎麼可能還相信一個邪祟說出不會傷害鳳凰這種話?
倉靈……
鳳凰破殼需要一滴女媧石淚。
數萬年前,是蓄積在石心中的憐憫蒼生之淚,使鳳凰破殼。
如今,是悔恨之淚……
會有用嗎?
一滴血淚墜落,奚玄卿攤開掌心接住,往懸崖前一跨,瞬時走出劫夢。
迎接他的,是一柄紮入左肩的長戟。
奚玄卿默默抬起眼,麵如金紙,月光下蒼白地瘮人,一隻眼瞎了個徹底,眼珠已半分神采都沒了,淌下一行血。
九方遇愕然:“你到底是哪個?”
奚玄卿睨他一眼:“有眼無珠,你分不清嗎?”
說著,握住長戟,一咬牙,將尖刃拔出。
也不管那一大攤洇出衣裳的血。
他走近九方遇,目光柔軟地落在他懷中包裹著獸皮保暖的鳳凰蛋。
九方遇皺了皺眉:“你臉色難看得跟鬼一樣,誰知道你還活著沒啊?”
奚玄卿頓了頓,一邊將掌心的血淚往鳳凰蛋上滴,一邊說:“暫時不會死,死了,也不會離開這具軀殼。”
神淚清澈,帶著一點點無法撇乾淨的水紅,像一滴半透的紅色水晶,落在蛋殼上,一下子便有了反應,蛋殼皸裂出細紋。
看樣子,用不了三天就能破殼了。
九方遇瞪大了眼:“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什麼東西?你去弄怎麼不告訴我?是想獨占功勞,讓倉靈以後感謝你嗎?”
九方遇越想越覺不安,他腦子一昏,將鳳凰蛋塞到奚玄卿懷裡:“你給我說,這個東西在哪兒弄?是不是明天後天還需要?這次我去弄,不能風頭讓你的一個人出了!”
“…………”
奚玄卿盯著他看了會兒,默默歎氣。
自己沒選擇留在劫夢中是對的,靠著九方遇的腦子,鳳凰就算能順利破殼,長大也是個問題。
他想,他可能需要去一趟丹穴山,找回被冰封的孔雀。
孔雀有經驗,也有實力養大鳳凰。
那他自己呢?
奚玄卿感受到左眼中的邪祟又在不安躁動,或許,用不了多久,會再度恢複實力,拉他入劫夢。
在那之前,他會等著鳳凰破殼,然後找來孔雀。
再然後……
他會在無人察覺的角落,默默守著倉靈,直到自己再也控製不住身軀,他便自毀
,神魂連帶著無垢靈體,同那邪祟同歸於儘。
思及邪祟,奚玄卿心底不安。
他問九方遇:“你有沒有看清楚,我左眼裡的是什麼?”
剛剛還氣鼓鼓,吵鬨著要去尋神淚的九方遇臉色一下子垮塌,他眉頭緊皺,麵如菜色。
“奚玄卿,你對……師尊的感情有多濃厚?”
奚玄卿抿唇未言,心底明了。
和他想的差不多。
九方遇道:“那個東西,幾乎和師尊長得一模一樣,隻是眉尾多了枚小痣。”
“痣?”
第一場涅槃劫世界中,投生成魔種的倉靈,是不是眼尾也有一顆小痣?
他當時就很困惑,為何涅槃劫世界會選擇在無數鴻濛世界中的這一個呢?
倉靈是鳳凰,是上古神祇,他不該投生成魔。
見奚玄卿臉色難看得厲害,九方遇的心也沉了下去。
“師尊他……”
奚玄卿點頭:“防備著,千萬不要疏忽大意,這個時候,他無論說什麼,都彆信。”
九方遇深吸一口氣:“這話,應該是我同你說,我很早就懷疑他不對勁了,你入劫的時候,我想了很多過去的事,你覺不覺得他對我們,不是師尊對待徒弟的態度,沒有哪個做師尊的,會將徒弟當作兵刃去培養,當作容器去教導。”
兵刃是九方遇,是息壤,是現在的戰神。
容器是奚玄卿,是女媧石,是如今的無垢靈體。
“……嗯。”
大約是猜疑早就開始,如今篤定了,倒是沒那麼愕然傷感。
奚玄卿摸了摸鳳凰蛋上那細小的裂痕,指尖觸上,能感覺到裂痕在鬆動。
很快……
很快,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隻是,他應當沒那個機會和倉靈從頭來過了。
邪祟在劫夢中說的話,他並非全沒往心裡去。
至少,他知道,沒有他的存在,鳳凰會過得更好。
也隻有他消失了,他們的因果輪回才能打破。
這樣的彼此虧欠,繼續下去,隻會惹得一身傷。
無垢靈體,那邪祟不會放手,懷淵天尊也不會放棄自己謀劃了萬年的東西。
奚玄卿靜靜抱著鳳凰蛋,似乎已經能隔著蛋殼感覺到裡麵緩緩挪動的小小身軀。
他垂眸時,又見鳳凰蛋綻出一道裂痕,淺紅的水漬滲入縫隙間。
臉上濕潤,他才發覺,自己又落下了一滴淚。
之前的那滴是悲痛欲絕的愧疚。
這一滴是生死訣彆的不舍。
“你……”
九方遇這才看清,那滴淡紅色水晶哪裡是什麼促使破殼的寶貝,明明就是奚玄卿的血淚。
奚玄卿垂眸,抱著鳳凰蛋,輕輕落下一吻。
“九方,如今的你我,都在他的萬年大局中,我的軀殼,我的無垢靈體,或許就是被他培養出來,留著給某個人
用的,他要用你做什麼,我尚不得知,可你也在他的局中。”
九方遇一愣。
隨即又扯出一抹笑,勉強又難看。
自以為灑脫道:“沒事啊,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息壤嘛,死了最多靈魂湮滅,軀殼卻是永生的,他又讓我不斷煉體,增強修為,我又不蠢,我當然知道……”
他說著,抬眼看奚玄卿,忽然嫉妒奚玄卿親鳳凰蛋,自己沒親到。
一把搶過鳳凰蛋,在那玉石般的蛋殼上使勁親了好幾下。
“好了,你說吧,你要做什麼?”
奚玄卿迫使自己挪開眼:“如果我們都是他的目標,和倉靈在一起,才是壞事。”
“你帶著鳳凰蛋留在這裡,我去一趟丹穴山,找到孔雀帶回來,孔雀曾在須彌天外修行萬年,實力不比以前的我低,又有照顧鳳凰的經驗,他來守著他是最合適的。”
“孔雀……”九方遇倏然想起,“孔雀不就是被你冰封的那個?都三百年了,你封印了人家三百年,他見到你還不砍死你?”
奚玄卿麵無表情:“那就讓他殺了我。”
“……”
奚玄卿剖開自己胸膛,取出包裹在自己另一半石身中的鳳凰心和鳳凰丹,遞給九方遇。
“我沒見過鳳凰涅槃重生後,心臟和內丹,是焚化從前的,重新長出新的,還是要用上以前的,你拿好了,留在他身邊。”
奚玄卿又交代了許多,這一副托孤的架勢,給九方遇弄得說不出話來。
等到九方遇反應過來的時候,懷中忽然燙了一下。
他愕然垂眼,說好了三天孵化出來的小鳳凰,已經頂破蛋殼,探出毛茸茸的腦袋。
九方遇:!!!
他一抬眼,奚玄卿已走遠,隻餘背影,懷裡鳳凰的微弱啼鳴,他是聽不見的。
九方遇剛想開口喊住對方,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既要彆離,何必回頭,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無掛無礙地走,或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