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檀是真的被謝無歧嚇到了。
她印象中的謝無歧, 是昆吾道宮裡最神采飛揚、桀驁不馴的少年。
他身負魔核,有許多人表麵對他恭敬,卻暗地裡將他視為怪胎,認定他遲早會背叛修真界, 成為魔族同黨。
但在宿檀眼中, 謝無歧比許多看似正氣凜然的修士更知分寸, 更懂是非曲直, 他在昆吾道宮裡結交甚廣, 上下三千宗門都有他的朋友,不會因誰宗門高家世好高看一眼, 也不會因誰沒有背景而輕視。
初遇時少年立於高台, 一人接連挑戰十名同級修士。
骨節分明的手指有蛛絲般的細線織下彌天大網, 少年玄色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從容不迫地將那些持劍的劍修捆成粽子, 一動不敢動。
從小哥哥便說, 他妹妹是世間最美的美人, 就要配世上最強的英雄。
不管謝無歧胸膛裡裝的是魔核還是靈核, 在宿檀眼中, 他就是那個最配得上自己的人。
可如今真正接近, 宿檀才發現她的喜歡實在是淺薄。
方才謝無歧那一句話, 一瞬間就將她泛著微微淺粉色的幻象衝塌, 席卷而來的, 是真真切切的畏懼。
少年還是那雙縱使無情也多情的狐狸眼, 然而那笑意卻浮在表麵,藏在更深處的是不帶感情的漠然警告。
宿檀被這樣的眼神凍得渾身僵直。
什麼喜歡, 什麼戀慕, 都被發自內心湧上心頭的求生欲掩蓋。
她眼神落在謝無歧的手掌上。
少年玄衣箭袖, 骨節分明的五指戴滿銀色指環。
從前她隻覺得他手指纖長好看,現在看著,不僅好看,揍人的時候也是很有威懾力的。
宿檀的眼淚就這樣硬生生地被嚇了回去。
謝無歧滿意笑道:
“這就對了。”
他語調近乎溫柔,若是不知內情的人見了,還以為是風流公子在調戲絕世美人。
隻可惜這位風流公子不僅守身如玉,還是個鐵石心腸不解風情的瞎子。
“前麵就是武庫第六重了,我先去前麵打探打探。”
他不僅不留情麵地搶走了宿檀想要的銀霜珠,還仿佛知道此刻宿危就在水月鏡中監視著這邊的動靜一樣,張狂無畏地故意掂著手裡的銀霜珠。
瑩白色的珠子在他手裡拋起又落下,一路招搖而去。
水月鏡前的宿危手指一寸寸收攏,竟是把木椅扶手也生生捏碎了。
謝無歧稍稍走遠了些許,宿檀才敢怒視一旁的方應許:
“方應許!好歹你也是半個宿家人,你就看著謝無歧欺負我們宿家人嗎!?”
方應許看上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要怪就怪你哥,寧招惹君子不招惹小人這個道理不懂?我師弟睚眥必報,你們自己招惹的麻煩,自己解決。”
沈黛聽了有些不讚同:
“大師兄,二師兄不是小人。”
方應許已經看穿了自家師妹對謝無歧的盲目信任,懶得爭辯,擺擺手:
“你開心就好。”
說完,他就朝前麵謝無歧的方向走去,與他一起去探路了。
不過沈黛也覺得謝無歧方才話說得有些過於直白。
想了想,她還是收回跟上去的腳步,對宿檀道:
“此事雖是因你而起,但到底還是你哥哥主動挑的事,與你無關,二師兄隻是嚇唬你而已,不會真的動女孩子動手的。”
宿檀其實也猜到她那個護短的哥哥會做些什麼,能惹得謝無歧罵出“你算什麼東西”這種話,必然是有幾分過火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麵子上又是另一回事。
宿檀盯著沈黛的麵容,儘管竭力維持著表麵的自尊,話說出口的時候,還是帶著幾分憤懣:
“……我哥說,你與謝無歧二人已經結契……這是怎麼回事?”
如若他們二人真的早已結契,卻不告訴她,未免也太過分了些。
想到這裡,宿檀抿著唇,眼中又泛起幾分氣惱的淚光。
然而下一秒,沈黛便上前附在宿檀耳邊,小聲對宿檀道:
“沒有。”
“你彆難過,我這麼說隻是因為你哥哥太咄咄逼人了,我二師兄隻是與我小時候有過一些淵源,有姻親,卻不是兩情相悅結下的那種姻親——你放心,我絕沒有看你笑話的意思。”
聽了沈黛這番解釋,宿檀的心裡稍微好受那麼一點。
她微抬下頜,眨眨眼,斂去方才被氣出來的淚光,故作平靜道:
“最好是這樣,不過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話的,我喜歡什麼便去爭取,勝固欣然,敗亦無悔。”
……話是這麼說。
但若說宿檀心中沒有一絲彆扭,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都能想象旁人會在背後如何指指點點,又會怎樣笑話她……
“嗯,我也很佩服宿檀仙君。”
沈黛忽然綻開一個笑容,望著宿檀輕聲道:
“不是所有人都會有你這樣的勇氣,如果真的有人會背地裡笑話,也不過隻是一些見不得人的宵小鼠輩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宿檀半信半疑地盯著沈黛看了半響,企圖在她臉上看出一點偽裝的友善。
哪怕宿檀再怎麼惡意揣測她的用心,也隻能在她眼中看出真摯誠懇。
“……你真這麼想的?”
沈黛默然片刻,回答道:
“想要什麼就敢不計後果的去爭取,是需要底氣來支撐的,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底氣,這本來就是一件讓人羨慕的事情,至少我是很羨慕的。”
她說得不卑不亢,坦然得讓宿檀覺得自己方才在心理對她的惡意揣測都顯得有些卑劣。
宿檀的態度也不自覺軟了幾分,但語調還是冷的:
“……你天生仙骨,兩年便能修到金丹期,這樣的天賦多少人羨慕不來,你羨慕我做什麼。”
“很少有人會有‘勝固欣然,敗亦無悔’的覺悟,宿檀仙君連失戀都能如此灑脫,的確很令人欽佩啊。”
至少前世的她就沒有悟出這個道理,平白給自己的人生增添了許多曲折。
同樣是初戀,宿檀能看得這麼透徹,實在是讓人肅然起敬。
宿檀:……她是故意的吧?故意在逼她放棄吧??
雖然宿檀對沈黛的用心有些懷疑,但不得不說,沈黛的這幾句吹捧,的的確確讓她心裡舒服了許多。
勝固欣然。
敗亦無悔。
人生在世,活的是風骨,是自我,這些話從前寫在紙上,她雖然知道,卻沒有實感。
今日與沈黛說了這幾句話,好似冥冥之中有了個同盟,令她得到了某種肯定,那些不甘和執著,漸漸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千回百轉地思緒回籠,宿檀抿著唇,漂亮清冷的容貌如淩霜傲雪。
“天下修士眾多,我當然不會糾纏著一個不喜歡我的人,等回去以後我會和我哥哥解釋清楚,你也不必再與謝無歧偽裝成道侶,倒顯得我宿家欺人太甚,把你們逼得不得不說謊。”
聽到後半句,沈黛剛要鬆一口氣,宿檀又語調一轉,用古怪的眼神望著她:
“——不過,你真的不喜歡謝無歧嗎?”
她之前給沈黛送禮物,想用迂回的手段讓沈黛不要妨礙她和謝無歧,正是因為她感覺到謝無歧對他這個師妹是有些許好感的。
那樣的好,像踩在一條邊界上。
進一寸,心思便昭然若揭,退一步,又還是普通師兄妹的情誼。
宿檀不信沈黛真的毫無知覺,也不信她絲毫沒有心動過。
這問題問得直白,沈黛愣了愣,沉默良久,才輕聲道:
“喜不喜歡的,也沒那麼重要吧。”
宿檀一怔。
“現在這樣,難道不好嗎?。”
……什麼意思?
宿檀沒問出一個確切的答案,還想要追問,沈黛卻向她微微頷首告辭,轉頭小跑著跟上了謝無歧和方應許。
“你和宿檀剛才都聊什麼了?還聊這麼久……師妹,你是不是想讓我把東西還給宿檀?”
“咦?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哦。”
“……”
宿檀望著前麵師兄妹三人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身旁的宿家修士見她沉默,還以為她仍舊不準備罷休,於是低聲道:
“仙君無需氣惱,聽聞這武庫隱界中有一方三生石,若是尋到三生石,在上麵刻下男女雙方的名字,便可情根深種,緣定三生。”
宿檀心中對謝無歧已有決斷,所以聽見這個什麼三生石也沒什麼興趣,隻隨口道:
“在隱界中見過三生石的人寥寥無幾,這種需要機緣的事情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彆。”
“我們雖無機緣,不過似乎已經有人有了。”
宿檀看向那個消息靈通的修士,半信半疑:
“何人?”
“純陵十三宗紫府宮的大師兄,江臨淵。”
*
武庫隱界與沈黛之前去過的許多秘境其實都不太相同。
比起那些妖獸蟄伏、危機重重的秘境,這個在仙人骸骨上建立的隱界,顯得平和安詳,靈氣充裕。
從第一重隱界到如今他們踏入的第九重隱界,每一重隱界都是風景秀麗的山川海域,不像是人間景色,倒像是仙域幻境。
若非武庫隱界隻開放一個月,光是第一重隱界的雲棲竹徑就能讓沈黛駐足遊覽好幾天。
“……隱界乃法器殘存靈力化就,靈力越強,隱界邊界越寬闊,這第九重隱界一眼望不到頭,應該是有仙階法器或者天階法器存在的。”
第九重隱界入目一片雪白,天地白茫茫一片,方應許說這話的時候,吐出一片白氣。
沈黛望著眼前寒江雪景,忍不住搓了搓凍得有些泛紅的手。
“之前我就想問了,大師兄,這武庫隱界不是每隔五年都會開啟嗎?每年都有人進來,為何無人整理出這前十重隱界的詳細情形,以供後人參考?”
方應許一邊從乾坤袋裡掏披風出來,一邊解釋:
“你以為彆人不想嗎?要是有這種東西,宿家頭一個大肆出售,隻可惜武庫隱界並非一成不變的,隱界說到底隻是幻生於法器上的假象,既然是假象,自然會變,如何變化,端看法器上器靈或者仙家神識想要怎麼變。”
“仙家神識?”
方應許的乾坤袋裡裝著臨行前蘭越囑咐他待的披風,剛好每人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