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天邊隻剩最後一絲光亮。
朱標自沉睡裡悠悠轉醒,寢殿又暗又靜,但依稀可見床邊坐著一個人,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專心致誌守著他醒來,多麼令人愉悅的事情。
朱標輕輕揚起嘴角,“樂兒......”
他的聲音帶著初醒的喑啞、低沉,激起靜謐的室內迭起層層波浪。
常樂一愣,立即撥開床帳,“你醒了!”
她情不自禁紅了眼眶,淚水淌過白皙麵頰。
朱標嘴邊笑意更深,抬起胳膊擦去妻子腮邊的淚痕,“我醒了。”
常樂重重點頭,緩過那陣激動之後,趕緊喊了戴杞進來給他檢查傷口。
萬幸,手術成功,他闖過了最難的一關,已無性命之憂,當然仍得仔細養護。
戴杞囑咐了遍注意事項,背著藥箱退出了寢殿。
常樂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邊倒來杯熱茶遞給他,邊思索著如何開口。
他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爹沒了。
恐怕誰也接受不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噩耗。
朱標輕啜口熱茶,“樂兒,怎麼了?”
怎麼一副似有難言之隱的樣子?
常樂無聲輕歎,“有個事兒,必須得儘快告訴你。”
無論是朱元璋的喪事,還是新皇登基之事,都得由他來決定。
朱標微微挑眉,“什麼?”
常樂輕抿唇角,然後看著他的眼睛,艱難開口,“父皇,他駕崩了。”
朱標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什麼?”
常樂趕緊捏起帕子替他擦嘴,“你彆激動,小心傷口。”
朱標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樂兒,我方才沒太聽清楚......”
常樂沉默地接過他攥緊的茶碗,無聲表示他方才沒有聽錯。
茶碗離去,他的手心驀然一空,朱標眼底劃過一絲茫然,“怎麼可能!”
爹不是還有六年多的壽命,不是能活到洪武三十一年麼?
常樂也沒想到會這樣,可朱元璋的的確確沒了生機,這會兒怕不是都已經涼透了。
朱標怔楞半晌,隨即手忙腳亂爬起來,直接衝進風雪。
坤寧宮,馬皇後仍然坐在床沿,木然看著丈夫的屍身,聽著子孫的哭聲。
朱標穿過風雪,疾奔而來,他繞過殿內眾人,直直撲到床邊。
他的父親,從來都給他獨一無一的父愛。
幼時,為他延請名師,稍長,親自授他帝王之道。
他雖然有一十多個弟弟,可因有父親的偏愛,從無兄弟倪牆的擔憂。
朱標跪在床邊,泣不成聲。
馬皇後稍稍回神,一把摟住兒子,“標兒,你醒了!”
她紅著眼眶,一寸一寸梭巡過兒子,“標兒,你沒事了麼?”
她已沒有了丈夫,絕對不可以在失去兒子
。
朱標跪伏在母親膝邊,“娘,我沒事,您千萬要保重。”
他已失了父親,絕對不可以在失去母親。
馬皇後扶起兒子,重重點頭,他們母子都要好好的。
朱標緩過那陣子悲痛,看向殿內跪了滿地的人,尤其是在經過燕王的時候,駐足片刻。
朱棣額際沁出一顆又一顆的汗水,而心底一股又一股的涼意升騰。
父皇臨死之前痛罵於他,又撞傷了腦袋。
如果,如果大哥對他不滿,欲要除他,此番實乃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
朱標掃過滿是倉惶,連手都在發抖的弟弟,轉開眸光,道,“父皇年老駕崩,鳴鐘。”
朱元璋駕崩之初,正直朱標手術的關鍵時刻。
之後手術結束,可麻沸散未過,他仍陷在昏睡裡。
雖手術順利,可誰也沒法保證他的情況,為防止意外,皇宮戒嚴,喪鐘未鳴。
如今,他已無性命之憂,總算有了主事之人,眾人也都有了主心骨。
黃昏時分,北平城裡,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忽聞自皇城而來的悠揚鐘聲,無不震驚。
皇帝,太子,現都臥病在床,那麼此番,到底是誰?
三、四、五、六......
所有人都高高提起了心神,若太子薨,鳴鐘六聲。
慶壽寺禪房裡,姚廣孝緊緊捏著佛珠,力道過大,以至於指尖都隱隱發白。
洪武一十四年未過,太子難道連三十八歲的壽數都沒有麼!
他對麵的袁拱同樣震驚,太子怎麼會熬不到明年?
姚廣孝急急取了袈裟,如此關鍵時刻,他必須得趕去太孫身邊。
可他剛摸到門,第七道鐘聲遠遠傳來,接著第八道,第九道,餘音繞梁,久久未散。
姚廣孝一顆圓溜溜的光頭鑲了兩隻圓溜溜的眼珠子,他震驚地看向好友。
九道喪鐘,是皇帝,竟然是皇帝駕崩!
袁拱麵色慘白,搖搖欲墜,怎麼可能是皇帝。
從麵相看,皇帝命硬如磐石,其壽數綿長,至少七十,如今不過六十三而已。
袁拱退了數步,直到脊背撞在桌沿。
他引以為傲,無人可比的相麵之數竟有錯漏,竟有錯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