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山,山峰聳入雲間,飛雪縈繞。遠遠看去,像是一幅潑墨畫卷。
可此刻無人欣賞。在山崖的東麵,有一大群人圍坐成圓。他們身子挨著身子,背靠著背,互相傳遞熱水袋取暖。
雪花飄落在他們身上,沒多久就將帽簷落了一層白。寒風簌簌,帶著雪沫子如刀刮臉。
圍坐在最外層的人約莫過了兩刻鐘跟裡頭的人換位置,這般人群不停地由內向外挪動,各自用身體為隊友們抵禦風寒。
坐在最中間的,是兩個女子。她們披著絨毯,將帽簷拉得低低的,幾乎隻露出兩隻眼睛。
蘇嫻使勁搓了搓手:“日頭快出來了,再堅持一會就不冷了。”
蘇泠點頭:“我們在這躲了一宿,遼軍沒找到興許已經回去了吧?”
鏢局的人常年在外有經驗:“三小姐不必急,昨夜太黑,他們可能沒尋多久就回去了,但今天肯定會再來。”
這麼一聽,江叔擔憂:“那我們得在這躲多久?”
鏢師說:“至少還得一上午,午後就能下山。”
一聽這話,眾人沉默。
午時下山,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就算是人撐得住,馬挨餓受寒還得拉糧,不一定能撐得住。
須臾,蘇嫻低語:“也不知那批糧現在怎麼樣了。”
“應該沒發現,”江叔說:“若是發現糧,我們的行蹤肯定也暴露了。”
“說起來,我們能在這躲一宿,還多虧三小姐的主意。要不是她讓我們將糧埋在雪中,昨晚不一定能翻越這座山。”
鏢師也點頭:“確實,當時我就沒想到。天氣冷,糧也是冷的,埋在雪中不會壞,待取出來後再曬一曬依舊還能吃。那些遼軍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把糧埋在雁門山的雪地中。”
蘇嫻靜靜聽著,突然,她身子一歪。
“大姐!”蘇泠忙接住她:“大姐怎麼了?”
她仔細一看,這才發現蘇嫻臉色不對勁,她忙伸手去探她額頭。
蘇嫻的額頭滾燙。
“江叔,我們等不了了!”蘇泠轉頭:“我大姐病了,要立即下山。”
“不能下山。”這時鏢師道:“一下山,遼軍必定發現我們。”
“可我大姐病了!她病了!現在渾身發燙!”蘇泠承受不住,吼出聲。
她素來清冷安靜,乍一發火,旁人都嚇一跳。
江叔憂心忡忡問鏢師:“非得等到午時嗎?我家小姐病了,若不及時看大夫,恐怕命都保不住。”
“你們現在下山,同樣也保不住命!”
“但我要試試,”蘇泠將蘇嫻扶起,對江叔說:“快去準備馬車,江叔,我們現在下山,立即下山。”
“蘇三姑娘!”鏢師厲喝:“若你執意要下山,讓所有人陪著送命,恕我們不能答應。蘇大小姐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就不是了?”
“先不說商隊這麼多人千辛萬苦熬到現
在,就是我們鏢局,也不能平白無故陪你們死。”
“我蘇家給了錢,這難道不是你們的職責嗎?”
“護送你們是職責,可蘇姑娘卻拿我們的命當玩笑嗎?你看看這裡,看看這些人!”鏢師指著商隊數千人:“他們哪個的命不重要?”
蘇泠一頓,久久沒說話。
“不必下山,我還能撐得住。”這時,蘇嫻出聲道:“給我點熱水,喝點熱水就好了。”
“好好好。”江叔立即起身:“老奴這就去弄熱水來。”
蘇嫻倒在蘇泠懷中,連手都是抖的。卻還安撫蘇泠:“三妹彆擔心,我隻是風寒發熱罷了,喝點熱水就好。都等一宿了,不在乎這半天。”
“大姐彆說話了。”蘇泠眼眶發紅,彆過臉去。
她不善表露情緒,可此時此刻,卻鼻頭發酸。
“大姐堅持住,我們會好的。”她說。
蘇嫻喝了點熱水,很快,在蘇泠懷中睡過去。
然而沒睡多久,被喧鬨聲驚醒。
“是遼軍來了嗎?是不是遼軍?”她緊張問。
其他人也紛紛張望,沒一會,去打探的人跑回來,驚恐地說:“不好,遼軍發現了我們的蹤跡了,大批人朝我們這趕來。”
眾人一聽,神色慌張。
“大小姐,現在......”江叔拿不定主意:“現在怎麼辦?”
蘇嫻苦笑:“逃吧,給大家發點錢,讓他們各自奔命去。”
這是她早就想好的最壞的打算,若是遼軍追來,沒必要讓商隊的人跟著丟命,要死,就讓她一人死好了。
“那大小姐和三小姐呢?”
蘇泠道:“大姐不逃,我也不逃,我陪大姐一起守到最後。”
鏢師些許動容。
“我們走鏢之人行走大江南北,就看中一個“義”字。護送蘇家商隊是我們的責任,現在遼軍來了,我們也不跑,留在這保護你們。”
“多謝何鏢頭。”蘇嫻道:“但不必了,你們走吧。蘇家的生意現在起,跟你們解除契約。”
“大小姐!”江叔震驚。
“江叔也逃吧,快,越早越好。”
“老奴在蘇家多年,受蘇家先祖庇護長大。怎麼能眼睜睜丟下大小姐不管?大小姐不逃,老奴也不逃了。遼軍來了,我拚這條老命拉上個墊背的也值當。”
說完,他道:“老奴現在就去給他們發錢,讓他們逃命去。”
商隊的人聽說遼軍已經追來,有的還沒等到給錢,就丟下東西逃命。
一時間,人群開始轟亂起來。
蘇嫻望著茫茫雪天,混亂的人群以及驚慌的麵孔,有那麼一瞬耳鳴失聰,天地安靜。
她不怕死,可她遺憾,遺憾沒能陪瑉兒長大,遺憾沒能再看那人一眼。
正欲緩緩閉上眼睛,可模糊視線中隱約出現個身影。那人玄衣大氅策馬而來,一雙眸子穿過人群緊緊望著她。
祁淵
,是你嗎?
蘇嫻還以為自己病得出現了幻覺,直到耳鳴消散,她聽見人們高興歡呼:
“襄王來了!襄王來了!我們得救了!”
真的是他來了!
意識在這一刻停滯,蘇嫻終是撐不住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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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門山腳下,遼軍和宋軍交戰。比起宋軍,遼軍折騰了一宿早已精疲力竭,是以,當得知襄王親自率兵前來,還未交手,好些人就已經嚇破膽。
不過半個時辰,遼軍潰散逃竄,襄王活捉楊統領,俘虜遼精銳若乾。
蘇家商隊得救,埋在半山腰的糧也全部取出來,整個商隊,趕在辰時全部下了山。
蘇嫻再醒來時,已是在馬車上。
而身邊,坐著一人。
未等她看清,那人先開口:“醒了?餓不餓?想吃點東西嗎?渴不渴,我給你倒水。”
蘇嫻轉頭,看著祁淵,半天也沒說話。
祁淵也任她看了會:“不認得我了?”
“不是。”蘇嫻緩慢搖頭:“我......我隻是很高興。”
祁淵默了一瞬,倏地將人抱進懷中。
蘇嫻愣了愣,緩慢地環上他的腰。
車內靜謐,一切擔憂和掛念皆在無言地相擁中。他們熱切純粹地感受,小心翼翼地珍惜。
“祁淵。”過了會,蘇嫻喚他。
祁淵放開:“何事?”
“我口渴了,你給我倒水吧。”
祁淵眸子裡溢出點笑來。他從未被人使喚過,也沒人敢使喚他,看得出來蘇嫻是故意的。
但他喜歡她這般俏皮的模樣。
他放她坐好,然後提壺給她倒了杯水,又用指腹在杯壁探了探,確定溫度適宜才遞給她。
這會兒馬車裡暖和,蘇嫻身子也暖和起來。還出了些汗,額頭的溫度退去不少。
喝完一杯,她還渴,將杯子遞給祁淵:“我還要。”
祁淵莞爾,接過杯子繼續給她添水。
蘇嫻問:“我三妹呢?”
“在另一輛馬車上,興許還在歇息。”
蘇嫻點頭,她們昨夜一宿擔驚受怕沒合眼,蘇泠恐怕累得不輕。
“那蘇家商隊呢?”她又問。
“襄王已經安排他們在茂縣住下,屆時等你的病好了,再回去。”
“嗯。”蘇嫻繼續喝水:“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
祁淵道:“百裡言玉送糧到軍營時跟我們說了此事,他的蹤跡被遼軍發現,便猜想你們可能也暴露了,所以我跟襄王快馬趕過來。到了雁門山下果然看見遼軍正在搜尋。還好我們趕得及時,不然......”
他聲音有些啞,未儘的話沒說下去。
此前聽江叔說了,蘇嫻讓商隊逃命,她選擇留下。而她彼時已經做好了在遼軍麵前了斷的決定。
祁淵心有餘悸,真怕自己來遲一步,看見的就是蘇嫻的屍體。
“不然什麼?”蘇嫻追問。
“沒什麼。”祁淵換了個話頭,問:“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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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一行人到達平洲軍營。
挨餓受凍了一整夜,蘇泠這會兒有些虛弱。下馬車時,腳下不慎踩空差點跌倒。
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蘇泠緩了緩腦袋裡的那陣眩暈,轉頭去看來人。
這人一身銀白戎裝,盔甲堅硬,一雙濃眉分明犀利卻並不顯凶煞,反而因那雙溫潤的眼眸渾身上下增添一股貴氣。
蘇泠怔了怔,這人實在陌生,不知如何稱呼。
一旁的人提醒:“蘇小姐,這位是襄王殿下。”
蘇泠立即福身行禮:“見過襄王殿下。”
襄王沒應聲,而是負手站著打量她:“聽說藏於雁門躲避遼軍的法子,是蘇小姐提出來的?”
蘇泠低頭:“正是。”
襄王目光帶著欣賞。
“雁門山常年積雪,山勢陡峭且險峻,以北更是遼國地界。”他說:“蘇小姐能有這般破釜沉舟的勇氣,實在令本王佩服。”
“多謝殿下讚譽。”蘇泠往後退了退,後腰靠著車沿做支撐。
襄王自然瞧見了這個動作,知她此刻極其疲憊。
便道:“蘇小姐且在軍營住下,過幾日待你姐姐病好,本王派人送你們回燕山府。”
“多謝殿下。”蘇泠再次福身。
襄王默了默,視線落在她身前平端著的手上,袖中露出凍得紅腫龜裂的手指。
也不知想到什麼,他眸色柔了幾分。
蘇泠也察覺了,不動聲色將手藏進袖中。
“若殿下沒其他吩咐,且容臣女告辭。”她還想去看看大姐。
“嗯。”襄王點頭,目送她離去。
過了會,他兀自道:“蘇小姐看似柔弱,卻當得巾幗英雄,蘇家的女兒果真了不得!”
想到什麼,他吩咐:“本王從京中帶來的凝玉膏,給蘇家三小姐送去。”
“是。”侍衛應聲,但立馬又問:“殿下,可要給蘇大小姐也送一瓶?”
襄王斜眼:“蘇大小姐在何人帳中?”
侍衛道:“祁大人帳中。”
襄王問他:“你說本王該不該送?”
“?”
侍衛撓頭不解,什麼該不該送?難道蘇大小姐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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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順利送糧到平洲,且蘇嫻和蘇泠得救,這個消息早已飛鴿傳書到蘇綰手中。
蘇綰長長鬆了口氣:“太好了,所幸襄王和祁大人去得及時,不然.......不然我恐怕一輩子難安,更無以麵對父親和母親。”
利用蘇家商隊送糧的法子是她提的,原本蘇嫻和蘇泠不必遭這些禍。可因為她的計策,將整個蘇家卷了進去。
這些日,蘇綰自責內疚又難受,心裡壓力極大,整個人瘦了許多。這會兒,聽得大家都
平安的消息,她身體裡緊繃的那根弦得以鬆懈。
蘇瑛也鬆了口氣,雖然嘴上不說,可她心裡極其擔心百裡言玉。
蘇綰看出她的心思,笑道:“看來二姐想二姐夫了。”
蘇瑛也不扭捏:“百裡待我極好,自從成婚後我們鮮少分開,來了燕山府還是第一次。也不瞞你,聽說他遇到遼軍時,我一宿沒睡。”
“不過現在好了,”蘇瑛道:“總算雨過天晴,大家皆平安。”
“嗯。”蘇綰也道:“經過燕山府這一遭,讓我明白了件事。”
“什麼?”
“和平多麼不易,我們時常碌碌追逐名譽錢財,殊不知平淡健康地活著,有家人在身邊、有愛的人相伴何等彌足珍貴。”
蘇瑛笑:“倒是難得見你這般感觸的樣子。”
少頃,她問:“你真不要避一避?燕山府這些糧官咄咄逼人,萬一真鬨出點事,而妹夫還未回來,我們恐怕難以抵擋。”
“無礙,再等等。”蘇綰說:“糧已經送到,想必陸安荀也得知了這邊的情況,他會回來的。”
“但回來也需些時日,這兩天你.......”
話未說完,雲苓就驚慌地跑進來:“姑娘不好了,官兵上門來了。”
“官兵?什麼官兵?”
“是羅大人帶來的官兵,說姑娘是敵國探子,要將姑娘帶走審問。”
蘇瑛心頭一驚,忙對蘇綰道:“小妹,你快從後門走,先躲一躲,我去應對。”
“二姐,”蘇綰喊住她:“你應對不了,我也躲不掉。燕山府到處都是官兵,我躲哪去?再說了,若我真的躲了,潑在我身上的罪名就洗不清,陸安荀也撇不清了。”
“那要怎麼辦?”
“我出去見他們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蘇綰簡單拾掇了下,由雲苓扶著去前院。
前院裡,密密麻麻站滿了官兵,而羅大人並另外一位大人負手立於正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