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這幾日住在草廬中,是不時會見幾隻小麻雀來窗前叫喚,甚至會進屋來,五穀也會主動喂它們。
謝知秋原以為是山間的常見鳥雀,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緣由。
思及此處,謝知秋微妙地流露出幾分羨慕。
蕭尋初注意到謝小姐的表情變化,問:“怎麼了?”
“……沒什麼。”
謝小姐一定。
“隻是忽然覺得,山間生活甚為有趣。”
隻這一句話,便讓蕭尋初想起,謝小姐從小到大,幾乎沒怎麼出過遠門。
在兩人隔牆通信那幾年裡,謝知秋不止一次寫過,女子出門不易,女子限足,難以遠行。
她並非在抱怨,隻是在陳述事實。
這麼多年來,謝知秋幾乎都生活在一方之地,無非是偶爾能從一個小院,移到另外一個小院裡。
她性情孤僻,喜愛讀書,這麼多年來,她差不多隻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讀書。
那是她探知宅院以外世界的唯一方式。
但並非是她不想用其他方式去學習,而是不能。
她懂很多事,她冰雪聰明,她通過讀書學會了很多,她真像她的名字一般,可以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一壺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可是,這不意味著她不需要見識真正的外界,這不意味著,就可以將她關在狹小的牢籠裡。
“你現在也可以了,可以去試試過這樣的生活。”
蕭尋初脫口而出。
他的眼睛明亮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還有這種方法。
忽然有一瞬間,他由衷地高興,由衷地慶幸他們兩個人交換了。
以前他沒有辦法帶謝知秋去看這天下真正的模樣,可現在他可以了。
他或許沒辦法親自陪在她身邊,但現在比那更好——
她可以自己用雙腳去看、去體會,去見識以前沒有見過的事物,去感受他曾感受過的美好之處。
蕭尋初不由興奮起來,道:“我桌邊應當有一張臨月山一帶的地圖,是師父當年帶著我們繪製的,上麵有附近的地勢,還有一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景點。
“若是有空,你可以拿著地圖去轉轉,你如今頂替我的身份,理應熟悉那周圍的環境。
“等比較近的地方你都熟路以後,還可以試著走遠一點。那一帶人不算多,但風景很好,也沒有山賊什麼的,很適合遊山玩水。”
謝知秋聽到蕭尋初所言,怔了怔。
她好像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從小到大,好像很少有人對她說“你多出門走走吧”。
謝知秋指尖稍稍一動,似有動搖。
“這……可以嗎?”
“當然當然,完全可以!我本來就不是那麼閒得住的人,要是一天到晚都悶在草廬裡,反而不太像我。”
“……我明白了。”
謝知秋眼神微晃,似被說動。
不,與其說被說動,不如說,她自己也有點期待的樣子。
隻是謝知秋稍稍考慮,又道:“但最近一段時間還不行,秋闈的時間太近了,這件事對你我都很重要,我需要集中精神準備。”
“當然。我不是強迫你出門的意思,看你自己的意思。”
“嗯。”
蕭尋初完全表示理解,要是他可以決定結果的話,他當然希望謝知秋順利考中,最好成績還名列前茅。
不過,既然都說到這個話題了,蕭尋初有些猶豫,但想了想,還是問道:“說起來,關於科舉……”
謝知秋望他。
蕭尋初稍作停頓,問:“你是必須今年和明年一舉成功嗎?”
“嗯。”
謝知秋垂眸。
“秋闈和春闈都是三年一考,若是今年明年榜上無名,就隻能再拖三年。我今年十七歲,若是拖到二十……祖母和父親那邊,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失敗的成本太高,未知性太大。”
蕭尋初一靜,其實他也猜到多半會是這個答案。
可是……
一陣清風從兩人之間吹過,卷起不知何處飛來的桂樹葉。
蕭尋初斟酌著,有些擔憂地問:“現在已經五月,離秋闈不過隻有三個月。而即使是明年二月的春闈,也頂多九個月的準備時間。這麼短的時間……你來得及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要不要也考慮一下再拖三年的方法?”
謝知秋沒有立即回答,反而閉目凝神。
蕭尋初的顧慮,她完全明白。
而且,在此之前,同樣的問題,她也在心裡問了自己無數遍。
——科舉對讀書人來說,可謂人生大事,光宗耀祖還是碌碌無為,成敗在此一舉,天下書生數十年寒窗,不過為奪得功名二字。
然而,最終能夠蟾宮折桂的,卻隻有其中少數,可謂千軍萬馬爭過獨木,絕大多數人都將從橋下墜下,化作麵孔模糊的踮腳泥沙。
準備三個月去秋闈,再六個月去春闈,這麼短的時間,她做得到嗎?
她當真,要將自己的一生命運,懸在如此蛛絲之上?
或許她唯有此一戰之機會,一旦失敗,再無法回頭。
須臾,謝知秋開眼,回答:“若我是今日想到有此機會,今日開始準備,那必然來不及。
“但我這十餘年來,不曾有一日不期望有此機遇,日日勤讀,日日為此日磨練自身。雖說現在實際情況和我想象得有點不同,但是……”
謝知秋頓了頓,握緊拳頭,道:“我等候這一天……已算久矣。”
謝知秋眼底已全是堅定,顯然,她願意為了達成對他們二人而言最好的結果,去迎擊此戰。
她接下來的命運,已經畫好了弧線——
先得舉人,再中進士。
——待明年春來之際,她將以紈絝浪子蕭尋初的身份金榜題名,然後,迎娶梁城才女謝知秋為妻。
謝知秋道:“你放心,若是當真失敗,我也考慮過後路。
“隻是這條後路,對你我都損傷太大,不到萬不得已,我暫不想用。”
蕭尋初下意識地問:“什麼?”
謝知秋心知若不明說,她的搭檔難免會心有不安,本也沒想瞞他。
謝知秋道:“若真到萬不得已,我可以直接去謝府,說你我二人早已暗通款曲。或者我找個機會壞你的名聲。再或者,你尋個機會假裝落水,我遊過去救你。
“實在不行,看看能否借你蕭家的勢,直接強奪。
“總之,隻要真下狠心,總有辦法將你我綁在一條船上。”
蕭尋初聽得目瞪口呆。
這可真如謝知秋所說,代價太大,縱然成功,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而且說實話,他蕭尋初本來名聲就是紈絝子弟,再壞一點也沒什麼,無非多加幾條罪責罷了。
而謝知秋那邊……風險和損失幾乎都是她在承擔。
哪怕按照謝知秋提出來的建議,“謝知秋”這個身份其實沒做錯什麼事,也難免要因為所謂的“女子清白”之類的東西,承擔大量風言風語。
難怪謝知秋說,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用。
相比之下,確實還是走正路順暢許多。
但謝知秋能說出這種辦法來,亦可見她決心之大。
謝知秋見蕭尋初驚得說不出話,也沒有立即逼她表態。
她垂眸道:“我們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但也還沒有被逼到要走絕路的地步。
“在此之間,你我也可以多想想退路,以防變故。”
“不過你不用太過擔憂……因為無論如何,無論用何種方法,如果當真失敗,那就是我自己的責任,怨不得彆人。
“現在你儘可能拖延成婚的時間,等換回來以後,無論結果如何,後果我自己承擔。”
言罷,兩人時間相見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她對蕭尋初行了一禮,旋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