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城距離梁城三百裡遠, 一匹良馬日跑八十裡,若是走官道往返一趟,來路加上回路, 約莫需要八日。
“少爺, 您怎麼忽然說要去昭城?”
這天本來正好是五穀上山送日常用品的日子, 他上山時, 謝知秋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一副準備遠行的模樣。
五穀見狀,果然嚇了一跳。
不過, 正如蕭尋初所料, 謝知秋一說她想去散心,五穀沒有懷疑,當即表示願意同去,還說他能弄到馬車。
半日後, 謝知秋見到了五穀“弄”來的馬車。
她看看過於乾淨舒適的馬車、車前威風凜凜的棕馬, 還有坐在馬車前座、頭戴草帽的魁梧男子。
最後, 謝知秋指指那魁梧男子,問:“這車夫也是你一起撿到的?”
“對, 沒錯,也是一起撿……呸!不對!少爺說笑了,人哪裡能隨便撿?”
五穀五官一扳, 擺出一張正氣凜然的臉, 一副絕對沒有撒謊的正色模樣。
他本正經地解釋道:“少爺說要馬車, 正好我有個同鄉就是做車馬租賃的,他念在過往的情分上, 特意以友情價租給我這輛好車。
“拿到車以後, 我轉念又一想, 不好讓少爺自己趕車啊!於是我本想去市場上再雇個靠譜人來,誰知一去還沒走幾步,正好就見到這樸實農夫坐在街頭哭泣,說他田地失火,今年顆粒無收,這樣下去活不下去了。
“少爺,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心地善良,見到彆人遇到困難就很難控製自己不伸出援助之手,當即就決定提供給他一份工作。
“正好您說要去昭城,我上去一問,巧了不是!他剛剛好會駕馬車啊!
“我當即就決定雇他了,也算攢個善緣不是。”
謝知秋:“……”
那“樸實農夫”將大草帽往下壓了壓,好像不太想讓“蕭尋初”看到自己的臉,聽到五穀的解釋,他連連點頭,一副相當認同的樣子。
謝知秋:“……”
她看了看五穀所謂的馬車。
那車廂倒是沒什麼出奇,但前頭拉車的馬長得膘肥體壯、鬃毛濃密順滑,一雙馬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罕見的良馬,搞不好還是戰馬。
還有那車夫,身材高大、四肢健壯,身上隱約還有不少傷疤,極有可能是練家子,不是士兵,就是護衛,八成是蕭尋初的父母不太放心,又給他塞過來的。
謝知秋沉默片刻,最終沒有表現出太大反應。
她現在的身體是蕭尋初的,既然短期內換不回去,那總得蕭尋初父母這無所不至的暗中關懷。
也罷,反正她是第一次出遠門,這樣倒更有安全感。
謝知秋遂登上馬車。
隻是,五穀送她上車時,隨口問道:“對了,少爺,你以前出遠門,不是喜歡自己騎馬的嗎?這回您行李好像也不多,昭城也不算太遠,怎麼忽然想要用馬車了?”
“——!”
謝知秋一頓,但麵上未顯。
她淡淡道:“考試有些累了,不太想騎馬。”
“這樣啊,也是。”
五穀並未起疑,如常送她上了車,關心道:“那少爺是該好好歇歇,這一路可彆勉強自己。”
*
五穀本來隻是來給蕭尋初送東西的,辦完蕭尋初這裡臨時起意的差事,他說還得回將軍府複命,稍後他再騎馬追過來,便讓謝知秋他們先行一步。
是以,這一路上,隻有謝知秋與車夫兩人。
那“車夫”駕車技術高明,不僅快,而且很穩。
當馬車穿過城門,走官道往西麵去的時候,車簾被輕輕撩起,眼神冰冷的俊美青年倚在窗邊,往外張望。
坐在前麵的車夫仿佛覺察到後麵人的動作,回頭看了一眼,問道:“公子,怎麼了?可是我駕車的技術,哪裡不夠好?”
青年一滯,問:“何出此言?”
車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您好像……有點緊張?莫非是我的緣故?”
被稱作“公子”的謝知秋一頓,調整了一下坐姿。
“不,與你無關。”
她淡淡地回答。
“隻是我許久沒出遠門了……有些不習慣。”
說完,她故作冷靜,又緩緩將視線放到窗外,觀看窗外的景色。
事實上,這是謝知秋第一次離開梁城。
她從未出過這樣的遠門,哪怕極力想要表現出淡定的樣子,身體仍控製不住地僵硬。
在方國,未出嫁的女子若無家人陪同,是不可以隨意出門的。女子也不必經商或者科考,沒有什麼離家出遠門的必要,像這種要跨數百裡的離城之行,更是相當罕見。
謝知秋雖然用蕭尋初的身體已有三個多月,但她先前忙於準備秋闈,生活相當簡單,除了臨月山草廬、月老祠和貢院這三個地點,她幾乎沒有去過彆處。
而現在……
謝知秋好奇地眺望著車外那陌生的光景。
謝知秋讀過不少地理誌。
她知道梁城低處方朝之核心之位,北方有高山大漠,南方有湖河縱橫,西麵高原聳立,東麵有浩瀚海洋。
她知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知道方國每一處土地的州縣名稱,知道千裡之外地域的習俗風土,可那都是她從書上看來的。
真實的她,始終被困在小小的梁城裡,若家人不願陪同,縱使是離家區區三百裡遠的臨城昭城,對她而言,也是遙不可及之地。
而現在,她輕易地坐著車出了城,可以大方地撩開車簾看窗外的景象,車輪碾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轉動聲。
道路兩邊是方方正正劃分好的農田,秋季的作物染上成熟的金色,農家正弓著腰在勞作收割,偶爾會抬頭看一眼官道上的車輛。
謝知秋就在馬車裡,道路不斷隨車向前延伸,連接著遠處天際,仿佛沒有儘頭。
起先,她總下意識地想去摸臉,檢查自己有沒有戴好帷帽。
她內心有一種極大的罪惡感,好像沒跟誰說一聲、沒有人陪同就出遠門,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是一件羞恥的事,這令她如坐針氈。
然而,當她觸碰到那屬於蕭尋初的五官,她才猛然意識到,她現在是蕭尋初了。
她完全可以想去就去哪裡,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臉,即使被人撞見,也不必擔心受到譴責。
隨著車輛漸行漸遠,她內心恐懼的枷鎖逐漸消失。
原來所謂的出門,也不過如此。
並沒有其他人威嚇她、讓她不要出門時形容得那麼不安全,也沒有他們說得那麼困難。
她自己一個人,完全可以摸索著掌控全局。
謝知秋深呼吸一口,胸中突然難得地湧現了一些帶有靈感的情緒——
這好像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可以如此自由地行動。
她忽然有一種感覺——
這世間的山水道路全都對她開放,想去哪裡去哪裡,仿佛天大地大,沒什麼可以約束她。
謝知秋取出紙筆,就近在車內,將自己的情感記下——
*
卻說那所謂“房子失火”的車夫,實際上是蕭將軍昔日麾下兵士,名叫張聰。
他本已解甲歸田,但後來種種機緣巧合,又沒了生計,來梁城嘗試投靠蕭將軍。
蕭將軍是個重感情的人,見到昔日戰友,感慨時過境遷、命運無常,自不會不幫,就留了他在蕭府做了護衛,算有了安穩之地,遂能養妻養子。
謝知秋猜的沒錯,張聰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趕車,的確是因為蕭家父母對兒子忽然要出門的事不放心,特意送來的保護者。
由於張聰是蕭尋初離家出走後才來梁城投靠蕭將軍的,蕭尋初並未見過他的臉,不過出於日後可能會見麵的謹慎,張聰還是能遮掩便遮掩,希望“蕭尋初”儘可能不要記住他的長相。
此時,他聽見背後傳來紙頁翻動的沙沙聲,便回頭,借著風吹起一角的車簾,往裡麵看了一眼。
隻見蕭將軍的這個據說先前一直十分叛逆的次子,在車內攤開宣紙,右手紙筆,正龍飛鳳舞地寫字——
借著白日的清光,他輕而易舉地看清了“蕭尋初”在宣紙上所寫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