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人住的地方,其實可以看出主人的為人處世。
嚴仲所居之處,相比較於與他同品級的官員,可謂十分簡陋。
府上隻有幾間不大的屋子,牆麵朱漆早已斑駁,不少屋子的房頂瓦簷也壞了,室內竟放著盆盆桶桶,來接從屋頂落下的雨水。
太學博士好歹也是六品官,偶也會得學生送禮,若非不義之財分文不取,日子絕不至於落得如此清貧,竟連修繕屋子的餘財都沒有。
幾間房舍中,唯有書房一間看上去還算完善,至少頂瓦是新鋪的,應當不至於漏水。
謝知秋被領到書房前,還未敲門,裡麵便傳來嚴仲與他人交談的聲音——
“你看他這兩篇文章,寫得真是好啊!兩篇風格截然不同,卻各有長處,皆一氣嗬成,且能切中要害、窺事物之本質,對世事的洞察可謂了得!”
“這才是我方朝的男兒應該寫出來的東西!”
“近幾年,梁城的風氣甚為不正,多少人整日沉溺酒色財氣之中,安享眼前之樂,吹捧什麼才女謝知秋,倒將國仇家恨拋諸腦後,推崇輕浮膚淺的靡靡之風!”
“而這個蕭尋初,我之所以欣賞他,其實文章寫得好不好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這份誠心,在如此急功近利、人人貪圖享樂的環境中,仍能腳踏實地,堅守一份初心,實在難得啊!”
謝知秋步伐一定,停在門前。
老仆人大約是年紀大了耳背,沒聽見書房裡的話,反而弓著背疑惑地問他:“蕭公子,怎麼了,何不進去?”
謝知秋微微回神。
她目色沉了沉,但並未動搖。
像這種話,她也不是第一次聽了。
若是年少之時,謝知秋難免為此傷心,但如今,她已經不會因為彆人的言論懷疑自己。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完成目的要緊,豈能被此阻住步伐?
謝知秋敲了敲門,裡麵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書房內,嚴仲輕咳一聲,道:“來了?進來吧。”
謝知秋推門入內。
嚴仲為人簡樸,書房內同樣樸素,家具皆顯陳舊,桌上的毛筆也用到起了岔。
屋內有兩個人,除了嚴仲,還有一個在太學裡沒見過的人,看架勢多半也是禮部的官員。
兩人身旁,木架子上掛了個鳥籠,裡麵關了隻八哥鳥。謝知秋一進去,這八哥就張開嫩黃色的小細嘴說話道:“歡迎!歡迎!恭候多時!”
嚴仲招呼她道:“來,坐吧。這位是我的朋友,他對你的文章也有興趣,恰好他與我擅長的不同,便一起過來給你提點想法。”
嚴仲為兩人互相介紹一番,便拿起謝知秋的文卷,慢慢對她細講起來。
……
約莫過了一刻鐘,嚴仲講得口乾舌燥,一拎茶壺,方才發現裡麵空空的,茶水已經喝光了。
嚴仲對書房外喚道:“老仆!老仆!”
外麵無人應答。
嚴府清貧,過來一路上,謝知秋都沒見到除那老仆以外的家仆,或許真是沒有其他人了。
而那老仆人年齡實在太大,大抵是有點耳背,嚴仲叫了半天,居然沒有人聽見他的話。
嚴仲無奈,幸好他在這種事情上倒也沒什麼架子,乾脆自己起身道:“水沒了,我去燒點茶來,你們稍等我片刻。”
嚴仲的好友見勢一同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我也出去轉轉吧,正好想淨手。”
謝知秋見狀,索性也起了身,道:“我幫先生準備茶具。”
“哎,不用不用,哪兒能勞客人的手。”
嚴仲將她摁了回去,連連推辭。
他道:“你在書房裡待著吧,若無聊就自個兒看看書,我一會兒就回來。”
謝知秋與他拉扯片刻,見扯不過,還是老實坐下了。
兩位長輩都走後,隻剩謝知秋一個人在房中。
她本想依言找書來看,可是剛走了兩步,倒注意到桌上除了她先前給嚴先生看的卷子以外,還有一篇文章,隻是很不起眼地堆在角落的書上麵,像是被匆忙擱置的。
謝知秋眼神一瞥。
她看字速度太快,就算本身是無意的,這樣一瞥,也已經讀了好幾句。她微微一頓,有點被吸引了注意力,走過去,拿起來細看。
*
這個時候,其實有個小姑娘正躲在厚重的書架後麵,忐忑不安地往外張望。
她是嚴仲的女兒嚴靜姝,年十四。
謝知秋在桌上看到的那篇小文章,其實正是她的手筆。
她見有外人動了她的文章,還是個年輕男子,不免張皇失措,在書架後麵不停地挪動鞋尖,既想阻攔,可又不敢真的出聲——
*
說起來,嚴靜姝之所以會寫這麼一篇文章,也是湊巧。
她小時候對讀書之類並無興趣,父親書房裡這些經文論述既枯燥又晦澀,看一眼就要頭大,家中兄長也是被父親追著打才被迫念書,她實在很難對這種事情有好印象,便隻學了簡單的讀寫,平日其他時候都跟著母親做繡活。
但是,大約一年之前,她去小姐妹家裡做客時,機緣巧合之下,發現小姐妹迷上了梁城才女謝知秋,整天讀對方的文集。
這種事情容易互相傳染,嚴靜姝看到閨中密友沉迷的東西,自然也會好奇,借了一本回來看,誰知頓時驚為天人。
謝知秋傳播較廣的詩文都是文筆瑰麗之作,且有不少是她年少時的作品,門檻本身不高,比嚴仲書房裡的東西好讀得多。
嚴靜姝第一次看就喜歡上了。
她過去隻知讀書要刻苦、要曆劫、要頭懸梁錐刺股,從不知原來其中也有如此美好之處。
從此,那些優雅的辭藻,動人的篇章,便如泉流湧入她心田。
同時,她對那能寫出如此之作的謝知秋,也不由產生敬慕之情。
她對謝家女充滿向往,既憧憬謝知秋,又忍不住要模仿她的言行舉止。
於是,嚴靜姝重新開始讀書。
她最先隻讀謝知秋的書,後來漸漸也讀其他書。
她從自己看得懂的開始,由淺及深,日積月累,後來竟也能理解父親書房中這些艱澀之書的意思,並且能開始深入思考一些社會問題了。
嚴靜姝的父親是太學博士,儘管父親嚴仲在學生中口碑不佳,但仍時不時會看學生遞上來的卷子。
嚴靜姝不好意思在父親麵前發表自己的見解,怕太過粗淺而被取笑,可又好奇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便時常借著給爹爹送茶送點心的功夫,躲在嚴仲後麵偷偷看其他學生的文章,聽父親對他們的評點,學習其中技巧。
慢慢地,她就覺得自己也能寫了。
這回,是她第一次真的動筆作文,用的是前段時間從其他太學生的卷子上看到的題目“浮費彌廣”,說的是朝廷冗兵冗官,耗費了過多不必要的開銷。
她認為這應當是個父親會關注的問題,便學著這些日子以來,看到的那些學生所寫之文墨的樣子,也試寫了一些自己的觀點。
嚴靜姝本來是鼓起勇氣想拿給父親看看的,可是又羞於當麵給,就想偷偷藏在書房哪裡,最好能讓父親誤以為這是他什麼時候漏評的其他學生的文章,嚴靜姝自己悄悄聽了點評就跑,不要讓人知道她是作者。
可誰知,她還沒有找好地方藏,父親和他的朋友就到了書房。
嚴靜姝隻好匆匆放在桌上就跑,時間太短,也來不及逃出去,她情急之下便藏在了書架後麵。
嚴家家教森嚴,對女子德行更是要求極高,若是讓父親知道家裡有外客來,她還到處亂走,那絕對會受罰。
嚴靜姝不敢被父親發現,就一直不敢做聲,後麵書房裡人越來越多,居然還有年輕男客,她就愈發跑不出去。
本來這會兒父親去燒水、另一名長輩去解手,是她逃離此地的絕好機會,奈何那個年輕學子居然沒走,將她也堵在書房裡了。
嚴靜姝這會兒也冷靜下來,決定乾脆躲到父親送客。
從他們先前聊天中,她已經得知,今日來的學生,就是這段日子父親心心念念的“蕭尋初”。
父親一向很少誇人,這樣讚不絕口的更是絕無僅有,嚴靜姝心裡也好奇。
於是,趁著這會兒沒人,她小心翼翼地從書籍的縫隙間露出眼睛,去看那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