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不是開天眼的,誰能預先想到集市會忽然有人拿出這麼三條奇怪的鯉魚呢?他們也沒人會天天十二個時辰就在市集上提防著,聽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那漁夫早跑了,他們連人影都沒看見,想追都無處追。
更何況,那漁夫連守城的士兵都追不到,指不定是個練家子,他們又如何能有辦法?
不過,看這位爺今日的怒氣,這些話,他當然是不敢說的,隻好老老實實認罰。
齊宣正找個由頭宣泄情緒,對家仆拳打腳踢了一番,待將對方打得動不了了,他又狠狠對著頭踢了一腳,方才消氣。
“混賬東西!到底是誰放的魚!”
齊宣正暴怒地一圈打在門柱上!
他咬牙切齒地道:“這個人最好這輩子都不要被我逮到,要不然,我非扒了他的皮,讓他生不如死不可!”
*
另一頭,齊慕先進了宮,約莫等了兩刻鐘,才見到皇帝。
聖上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並不驚訝,隻是,這年輕的帝王又姍姍來遲,仿佛是故意要他等。
等終於來了,齊慕先立即對皇帝跪下,連磕三個頭,這皇帝又佯裝不知一般道:“齊愛卿,你這是作何?出什麼事了,讓你如此嚴肅?”
“臣,罪該萬死!”
齊慕先沙著嗓子,一副哭過的樣子。
……
齊慕先進宮來之前,早備好了一番說辭。
他哽咽不斷,老淚縱橫,跪下來以示清白好幾次,總算聲淚俱下地將鯉魚的事說完,並亮明來意,表示自己願意讓齊宣正退出殿試,絕不爭這個狀元。
皇位上的人耐心聽他說完,旋即淡淡一笑。
“原來就這麼點事。”
一國之君答得輕描淡寫。
他起身,走下來,將齊慕先從地上扶起,道:“相父何必如此傷神,相父親自教養朕長大,難道對朕還不了解嗎?朕怎麼會因為這種捕風捉影的傳聞,就對相父心生間隙?不過三尾鯉魚,放著不管便是了,相父年事已高,竟還如此勞動身體,親自進宮解釋一趟。”
齊慕先感恩戴德地站起來,道謝道:“聖上聖明,聖上聖明啊!”
言罷,齊慕先又鄭重其事地提了讓齊宣正退出殿試的事。
皇帝故作驚訝:“退出?何必?相父之子,想必亦是棟梁之才,朕一直期待在殿上見到他的好文章呢。”
齊慕先連忙謙虛道:“多謝聖上抬愛,犬子不敢當不敢當。能通過會試,日後得見天顏,已是犬子的福分,何敢再有奢求?臣並非不信任聖上,而是怕這世人悠悠之口,這鯉魚是小,民心事大。就怕有百姓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信以為真,在如此風調雨順之盛世,仍以為會出什麼征兆,竟質疑陛下。
“臣身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職,理應以身作則,為陛下分憂!陛下日理萬機,本已勞累,如何能讓此等怪異之事,再擾亂陛下心神!”
天子頷首:“相父的好意朕心領了,不過這樣一來,豈不是委屈相父?”
“不委屈不委屈,為陛下分憂,是臣分內之事。”
君臣二人假模假樣地互相推脫了一番,最後還是皇帝先點了頭,麵上還是一副愧疚的樣子:“那朕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就是讓相父為難了……來人!”
天子張嘴,立即報了一串賞賜。
齊慕先心中一動,立即跪下謝恩。
天子一派從容,欲再將齊慕先扶起,可這時,他卻後背一抖,猛地咳嗽起來。
“陛下——”
齊慕先一驚,忙問道:“陛下近日龍體可好?可有讓太醫看過?”
皇帝雖然年輕,但其實從小時候身體就不是太好,一直三天兩頭生病,還很不容易痊愈。
偏他自己不太在意,尤其今日,齊慕先觀聖上眼底青黑,猜他昨夜多半又與妃嬪玩了花樣,也不知休息了多久。
這說來倒也是樁大事。
陛下大婚已有多年,宮中的妃嬪宮女也幸了不少,卻無一人懷孕。
民間私下裡其實都已在傳陛下可能有隱疾,陛下自己想來也是有點著急的。
而此刻陛下聽他問起自己的身體,倒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無妨無妨,著了點涼而已,過兩天就好了。”
齊慕先忙說:“還請陛下務必保重龍體。”
*
天子的賞賜,很快聲勢浩大地到了齊府。
這也是一樁好戲碼,顯得天子寬宏大量,不會介意閒言碎語而疏離齊相。
同時也顯得齊相清白正派,寧願讓兒子放棄近在咫尺的狀元,也要對皇帝表忠心!
如此一來,謝知秋這裡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五穀十分擔心地道:“少爺,齊相那裡退出,會試的下一名可就是您了!齊相尚且怕皇上猜忌,將軍的處境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這樣,真的沒事嗎?”
謝知秋品了口茶,淡然依舊。
“沒事。”
她道。
她看向五穀,問:“齊相之子放棄殿試的事,街上都傳開了嗎?”
五穀回答:“傳開了!齊相本就有意聲張,以顯得自己清正忠君,將軍的人再推波助瀾,消息傳得極快,眼下人人都又在誇讚齊相了!”
謝知秋頷首,但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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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齊相那邊,齊宣正雖然拿到了大量的賞賜,但仍然心情不好,氣得吃不下飯。
齊相姑且花了點時間安慰兒子,待處理齊宣正的情緒,正打算回書房做事,誰知一出來,就見院中有些騷動,似乎又有什麼事了。
齊相當即叫了個人來,問:“怎麼了?外麵出事了嗎?”
那家仆忙道:“老爺,集市那邊又熱鬨起來了!”
齊相現在一聽“集市”兩個字腦袋就大,忙問:“怎麼回事?”
家仆道:“說是今年春闈的亞元是蕭將軍之子蕭尋初,他聽聞了您讓少爺退出殿試的事,當場策馬衝到集市,將集市上所有鯉魚都買下來用劍砍了!
“他一邊砍,還一邊大喊,那三條金鯉魚絕不是什麼天啟預兆,而是佞人奸計,必是想要坑害忠良,誤導聖上!
“然後他當眾把所有鯉魚烤了,現在正帶著一大堆烤魚,跪在子午門外請求麵聖呢!”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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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得到消息的家仆所言,今日集市上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
齊慕先前腳離開皇宮,後腳齊宣正主動放棄殿試的事,就在梁城擴散開了。
齊慕先在梁城百姓中的口碑素來不錯,這樣因為三尾鯉魚必須讓兒子放棄殿試,不少人都感到意難平。
這蕭尋初明顯就是其中之一。
據說他當場騎馬飛奔到集市,由於真正的金鯉魚早已被士兵沒收,他找不到所謂的“天啟之魚”,隻好買下集市上所有鯉魚,然後當街拔出寶劍,在眾人麵前斬下全部鯉魚的魚頭!
那蕭尋初義正辭嚴地如此說道——
“科舉本是當今聖上廣開聖恩,招攬世間人才之舉措,然而這三尾金鯉魚,竟攪得梁城風雲大亂,舉子人人自危,不敢爭先,甚至逼得一代清相齊大人都不得不令其子放棄殿試之權!臣實在看不過眼!”
“臣是此回會試的第二名,齊公子退出後,臣便是最打眼的人選。照理來說,齊公子都已放棄,臣身為節度使之子,也該主動退出,以明己誌、以安聖心。”
“隻要聖上一句話,臣也可以立即放棄殿試,絕無異議!”
“但是臣如今尚未放棄,絕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方朝的江山,為了陛下!”
“齊相之子已然退出,而後臣亦退出,那位列第三的秦公子是否要退出?位列第四的考生是否要退出?還有後麵的所有學子,為了自證清白,是否要人人退出?長此以往,究竟誰還敢考狀元,誰還敢參加科舉?若是如此,陛下今後要如何取得人才?”
“那放魚之人,是將先祖多年奠定的科舉製度毀於一旦!意圖破壞國君與舉子之間的恩義關係,攪亂方朝穩定繁盛之根基!如此奸佞,其心可誅!陛下絕不可就此姑息,令其如願!”
“臣今日斬殺數百鯉魚,以此明誌!臣絕不信什麼天啟之魚,亦不畏之!若那三條金鯉尚存,放到臣麵前,臣亦為陛下斬之!”
“臣可剔其魚骨,食其魚肉!如真有神明降罪,便讓它將斬魚之罪報複到臣身上!”
“臣隻願國泰民安、世道太平,願天下之良才,能儘歸於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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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慕先聽完全部,半晌不言。
良久,他道:“今年的狀元,必是這個蕭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