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1 / 2)

城中醫館。

林世仁躺在病榻上, 謝知秋坐在一旁,瓷勺攪動湯碗,給他喂藥。

“蕭兄, 對不起……都怪我太過草率, 不但毀了自己的手, 隻怕還連累了你。”

謝知秋將湯勺遞過去, 林世仁卻微微彆開了臉,一副心事重重,難以下咽的模樣。

他臉色灰暗,眼底已沒了先前剛中第時的意氣風發, 隻餘劫後餘生的後怕與迷茫。

到底是考得中進士的人,酒醒以後,他又怎麼不明白自己惹上了怎樣的麻煩?

隻是他向來崇拜齊慕先, 實在做夢都沒有想到, 他會被自己尊敬的人之子, 傷成這個樣子。

這幾日,林世仁躺在醫館床上, 除了痛苦, 還有幻滅。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

當時, 那些人將他堵在巷子裡, 目標明確地要他死。

後來李先生去而複返, 那些人張皇逃走, 其中一個特彆靈光的, 當機立斷拿起匕首,狠狠紮擊他右手數下, 並且用力踩了幾腳才走。

其企圖明顯, 既然要不了他性命, 那至少要毀掉他的後半生,讓他無法正常入仕。

到醫館時,他右手骨頭幾乎全斷,手筋也大受損傷。

且不說這等傷勢絕無可能在殿試前痊愈,即使今後愈合,這樣的手,也是沒有辦法再拿筆的。

林世仁沒想到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未真正踏入官場,已成為權力傾軋下的一粒可悲塵埃。他不過是陰差陽錯之下觸碰了一點權貴的黑暗,就險些付出生命的代價。

謝知秋看著他的表情,微微一頓。

她說:“林兄不必多想,專心準備殿試便是。那齊宣正已經宣布退出殿試,有金鯉魚的事在,他想必忙著抓幕後黑手忙得焦頭爛額,顧不上再糾纏林兄了。”

“說到金鯉魚,那莫非是蕭兄你……”

提及此事,林世仁略顯遲疑,看向蕭尋初的眼神,也有點陌生。

金鯉魚的事這幾日在梁城鬨得沸沸揚揚。

狀元郎本來就是每回春闈的關注焦點,加上預言這等有神話色彩的怪事,一下子就成了人們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這兩天,人們先討論金鯉魚,後來又誇讚齊相高義,誰料緊要關頭,一個蕭尋初橫空出世,當場為所有舉子出頭,還贏得皇上讚許。這一下,整個梁城都逆轉風向,開始誇讚蕭尋初來!

林世仁得知蕭尋初竟然策馬去斬鯉魚時,也嚇了一跳。

他當然也為蕭尋初的說辭熱血沸騰,甚至連自己的手傷都淡忘了幾分。

但是,等事後再梳理,又感到些微不對味。

蕭尋初太平靜了。

他早在自己受傷第三天就趕來醫館看望他。然後沒過多久,梁城就冒出了金鯉魚,再後來,又是齊宣正退出殿試。

“蕭尋初”從頭到尾都淡著一張臉,對這些消息沒有半點驚異。

除了跑去斬鯉魚那天之外,“他”似乎全程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簡直如同……對每一環都早有預料一般。

那金鯉魚早不出晚不出,湊巧出現在蕭兄知道他的事之後,仿佛就是為他複仇一樣。

林世仁極不確定,卻忍不住問道:“蕭兄,難不成你是為我……”

“……”

謝知秋沒有答話。

她隻看向林世仁的右手,問他:“你為入仕努力了這麼久,他人輕輕鬆鬆就想剝奪你的機會、主宰你的命運,你難道就這樣甘心嗎?”

林世仁一愣,下意識地道:“我當然不甘心,但是……”

“戰國時,龐涓與孫臏同為鬼穀子弟子。龐涓嫉妒孫臏才能,暗中陷害,使其遭遇黥臏二刑,一生不能行走,欲斷其前路。”

“孫臏看破龐涓陰謀,忍辱負重使計自救,逃到齊國,在齊國受到重用,成為軍師。”

“多年後,孫臏輔佐齊國大將,兩度擊敗魏國,逼龐涓拔劍自刎,奠定齊國霸業,作《孫子兵法》一書,流芳百世。”

“龐涓斷孫臏雙腿,本欲使他無法施展才華、從此埋沒於俗世,沒想到反倒成就對方萬世不朽的傳奇。故龐涓自刎之前,長歎一聲:‘遂成豎子之名!’”

“這世上少有人能事事如意,即便不放棄,也未必能有好結果。但是,如果在此處就放棄,那無異於遂了他人的意,今後再無翻身可能。”

謝知秋一頓,又說:“林兄的命運,林兄自己做主。要不要在這裡止步,還望林兄自己想想。”

言罷,謝知秋將湯藥放在桌上,便離開了。

林世仁獨自一人在屋中,良久,攥緊了左手的拳頭。

*

最後一場殿試,是在皇宮集英殿進行。

這是舉子科考之路的最後一程。

殿試隻考一日,由皇上親自出題,黃昏時分即交卷。

不同於解式會試所有舉子要被關在格子間內,殿試隻需坐在殿內,一天之內答完卷子即可,考生之間能夠彼此看見。

謝知秋到集英殿後,視線左右移轉,不久,就發現了淹沒在眾多舉子之中、貌不驚人的林世仁。

林世仁以寬袖掩蓋自己的右手,麵上略施薄粉,蓋住被打的烏跡。他儘量不引人矚目,混跡在諸多考生之中,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書生。

這時,林世仁同樣迎上謝知秋的視線,一頓,對她微微點頭。

謝知秋見他來了,知他心中已有決斷,回以頷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不久,眾舉子進殿應試。林世仁緊隨人後,低著頭,魚貫入內。

入座後,他緊緊捏住右邊的袖管,目中微凝。

殿試是皇帝主持的考試,也是考生們的最後一場試煉,儀容儀表同樣是很重要的,若是讓人覺察到他右手有殘疾,或許會影響成績。

萬幸,他足夠小心,似乎並未有人發現。

林世仁的眼中逐漸浮現出堅毅的異色。

在旁人看來,他大約隻是最常見不過的讀書人,唯有他自己清楚,如今他再看麵前的試卷紙筆,心境已與過去大為不同!

他不會再心存僥幸,不會再輕易誌得意滿,但同樣地,他也不願屈服!

林世仁咬緊牙關,以左手執筆。

短短數日,他還不足以習慣用左手寫字,可他必須適應,而且儘量不能在考場上露出破綻,要裝得如天生的左撇子一般!

他屏息凝神,目中未有遲疑,提筆以左手揮毫書寫,字不好看,卻筆走如飛!

另一邊,謝知秋眼角餘光瞥見林世仁並未在考場中怯場,安下心來,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考試上。

這回的殿試唯有策問一道,不知是不是與前些日子的金鯉魚風波有關,這題出的竟是“君何以禦天下之能士,可令朝野一體、上下相資”,正是討論君臣關係的。

謝知秋稍作思索。

其實若按謝知秋所想,她這回多半會被點為狀元,隻要考卷上的內容不要寫得太離譜,問題都不大。

不過既然都已經坐下來考試了,還是小心謹慎為好。

她認真考慮片刻,便認真作了卷子——

卷中,她寫了幾項可改善朝野環境的治國之策。

想了想,她又補上一些應當會投君主所好的話——應當強化君權,警惕前朝末年之弊,謹防權臣專政、蒙蔽君主之目雲雲。

謝知秋自沒有將矛頭直接指向當朝宰相。

不過當朝天子自打登基以來,權力一直受到種種限製,若是他仔細看了這份卷子,這種話他應當會喜歡聽。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