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青燈古佛安居慈寧殿數年,頗有些不染俗世的修士氣質。
她一度是個大權在握的女人,縱然現在已經還政於君,但當年威望猶在。殿中侍候她的宮女,遠比侍候一般先帝妃嬪更小心謹慎。
太後娘娘念佛的時候,她們連呼吸都放緩了,生怕發出一點雜音。
忽然,太後手中的手持珠一停,她緩緩睜開眼眸。
“今日是傳臚放榜的日子?”
她問。
“外麵怎麼這麼吵。”
一端莊宮女立刻上前,恭敬地對太後解釋:“回太後娘娘,今日確實是放榜的日子。新進士們已經出了東華門誇官,正是城外熱鬨的時候。
“不過,今年比往年來得氣氛熱烈,想來也有今年的新科狀元郎,經曆格外與眾不同的緣故。”
太後不問朝政久了,倒沒聽說梁城這數月來的風風雨雨。
她眼瞼低垂,不冷不熱道:“說來聽聽。”
宮女立即道:“今年的新科狀元,是那位大將軍蕭斬石的次子,名叫蕭尋初!
“這個人直到去年春天為止,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
“相傳他從小就性格古怪,不願好好讀書,反倒舉止粗魯、恃強淩弱。這人不但整日鑽研不務正業的玩意,還曾一拳將同窗的鼻子打出血來!後來十五六歲就離家出走,藏身臨月山上,整日與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跡在一起。
“可是,這樣一個人,數月前,竟忽然開竅了!
“他跑去參加秋闈,居然一下考出一個解元來!隨後今年會試得了第二名不說,這回的殿試,又被聖上親自點了狀元!
“本來大家都議論紛紛,不知他是怎麼想通的。誰知奴婢剛才聽說,這蕭尋初高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城東謝家,向那有名的才女謝知秋提親了!”
說到這裡,宮女語調輕快了一些,繪聲繪色地對太後講述道:“原來啊,這蕭尋初是在臨月山上讀了那謝小姐寫的詩文,深受其激勵,亦仰慕謝小姐才華,這才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決心好好讀書,學出個名堂來!
“為了求娶謝小姐,蕭尋初不僅考出這個狀元,還提前向陛下請了一道聖旨,求陛下做他們二人的媒人。
“眼下,人人都在誇讚這是一樁傳奇般的好姻緣,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宮女說得詳細,顯然這是個受人關注的話題,不但傳播速度極快,且贏得不少讚譽。
然而,太後的反應卻頗為平淡。
“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說。
宮女說完全部,又小心翼翼地道:“聽聞那蕭尋初確有幾分才華,城中冒出金鯉魚時,也是他憑著一口好口才勸服了聖上,連聖上都對他讚譽有加呢!太後娘娘若是對那人有興趣,可要尋個機會將他召進宮來見見?”
太後似是想了一想。
但旋即,她搖了搖頭。
“不必。”
太後語氣平淡,似是對此人興致不高。
她有些蒼涼地道:“世人對男子本就寬容,無論早年犯了什麼大錯,隻要冠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美名,就能將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而若換作是女子,一步踏錯,哪怕此後十幾載、數十載的小心謹慎,總也要不斷被人翻起舊事,再不停戳脊梁骨。連做個‘浪子’的機會都沒有,還談什麼‘回頭’?
“這人早年頑劣不堪,如今不過是回到正軌,竟能博得勝於他人的美名不說,還讓他輕鬆娶到那才華出眾、從來清白的謝知秋。
“或許當個故事聽尚且有點意思,但若說這人因此就有多好,我倒認為不見得。
“他本來就有無數次機會,不過彎拐得大些,又把握住其中一次罷了,有什麼值得稱道的?相比之下,我倒認為若有人能從頭到尾堅守初心,更令人欣賞一些。亦或是若今年高中的是那謝家姑娘,我也會覺得可以一見。”
“……太後娘娘說的是。”
宮女本想賣個好,沒想到太後娘娘對那蕭尋初十分沒興趣,實在是賣偏了,頓時在心裡暗罵自己嘴笨。
而太後得知內情,也對外麵的喧嚷失去興趣。
她合上雙眸,又盤著手持珠,念經去了。
*
話說回頭。
謝家遇上皇帝這個大媒人,哪怕皇帝自己說他隻是單純想做個媒,不是強壓百姓,但普天之下,哪裡有人敢真不給皇帝這媒人麵子?
謝老爺幾乎是抖著嘴皮子,將這位新科狀元請進家門。
既然婚事已經鐵板釘釘了,那麼接下來就要過三書六禮。
還有,“蕭尋初”這小子著實不靠譜,婚姻這麼大的事,他之前全是自己一個人在主導,謝家的家長與蕭家的家長,直到現在,互相連一麵都沒見過。
這一下,既然事情定了,那雙方家長也不得不見麵好好聊聊。
謝老爺以往在口頭上對武將世家多有不屑,覺得習武之人這兒不好那兒不好,言語多有挑剔。
然而堂堂蕭斬石大將軍真往他麵前一坐,謝老爺整個人就不敢說話了,甚至有點哆嗦。
隻見蕭將軍關公胡垂得老長,一雙鷹目凶神惡煞、不怒自威,他個頭高大,坐在梨花木圍椅上仍略顯擁擠,凶目往屋中一掃,滿屋家丁登時自覺低頭皆不敢動。
謝老爺緊張地問他:“將、將軍您……喝茶嗎?”
蕭將軍望過去。
謝老爺:“……”
蕭將軍:“……”
卻說這時,蕭將軍實際亦略感拘謹。
他特彆不擅長和文官講話。
這謝老爺雖然是個商人,但說起來還是書香門第後裔。蕭將軍生怕對方一時興起就邀他一起作個詩品個文章什麼的,那他哪裡會,隻好先下手為強,用殺氣把對方震住。
半晌,蕭將軍略一點頭。
謝老爺趕忙膽戰心驚地給對方倒茶。
屋中氣氛詭異。
*
相比較於雙方父親那裡古怪的場麵,女眷這裡要好不少。
隻是雙方初次見麵就要結成親家,彼此難免還是有些不適應。
薑淩在雍州是有不少朋友的,但自從來到梁城,她就明顯與其他官宦夫人格格不入。經曆了幾次很不愉快的相處後,薑淩逐漸放棄與外人交友了,平時就自己練劍,要麼騎馬。
隻是,既然要談兒子的婚事,那就不得不與其他人打交道了。
薑淩對即將進門的“謝知秋”絲毫不擔心,可是對謝知秋的母親,就有些拿不準是什麼樣的人了。
書香門第的媳婦,還教養了一個有名的才女女兒,該不會對武官意見很大,還對禮數要求很高吧?
薑淩來之前給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設,誰知一見麵,那謝知秋的母親溫溫柔柔的,比她還不安。
溫解語性情稍顯內向,以前縱然覺察到大女兒與常人的不同之處,也絕無可能想到謝知秋有朝一日會嫁入武將家,還是蕭家這樣門第極高的武門大戶。
溫解語從未與這樣的人家打過交道,想到自己今日要見將軍夫人,已經快三天沒睡好了。
若是謝知秋嫁得門當戶對,亦或是稍低一些,那也就罷了,隻要有謝家在背後,總能幫到自己女兒。
可她未來的夫家,偏偏是蕭家這樣的門戶,謝家很難插手不說,溫解語生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了將軍夫人的不快,讓對方對她的女兒知秋也產生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來,兩邊方一見麵,都是小心翼翼的。
萬幸,薑淩野獸的直覺在短短幾句話後就發揮了作用,她說:“你對我不用這麼小心,我又不會咬你。既然兩個孩子成了婚,我們將來大概還要常常見麵呢!”
溫解語愣了愣,靦腆地低頭道:“讓將軍夫人見笑了。”
薑淩擺擺手:“那是營裡士兵叫的,讓他們改口都不願意改。你直接叫我薑淩吧,以前我還在雍州牧羊的時候,大家都是直接叫我名字的。”
溫解語意外地道:“您以前還親自牧過羊嗎?”
薑淩一驚,自覺起了一個不好的話題,若是按照她之前和高門夫人交談的經驗,對方十有八.九要掩袖露出她怎麼如此粗鄙的表情了。
薑淩正想接下來要怎麼辦,卻見溫解語錯愕完,眼中卻微微浮現出幾分羨慕。
她說:“真好,我從來沒摸過真正的羊,它們長得又白又軟,毛還很蓬鬆,摸起來應該很舒服吧?”
薑淩呆住。
溫解語幾乎沒怎麼離開過梁城,是真心在羨慕,隻是羨慕完發現薑淩這般表情,又慌張起來:“莫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薑淩回過神來:“沒有沒有。羊摸起來是很舒服,隻可惜將軍府裡環境不合適,不方便養羊,要不然真想再養一群。
“幸好府裡有馬廄,可以養馬,有時騎馬出去走一圈,也挺愉快的。”
溫解語愈發驚訝:“您還會騎馬嗎?”
薑淩道:“當然會啊,雍州那邊多是平原,騎馬很方便,幾乎人人都會騎馬。你要是感興趣,改天你來將軍府,我挑一匹溫順的教你騎!”
薑淩說完,當即覺得自己又嘴快了。
她來了梁城一陣子以後才發現,這裡的人說出來的話未必和心裡想的一樣,搞不好隻是在客套而已。
萬一溫解語隻是隨口附和她說說,那反而是她不懂人情世故。
薑淩頭痛起來,覺得和梁城人說話真麻煩,若果真如此,又不知該怎麼圓場了。
然而,正當她擔心時,下一刻,隻見溫解語吃驚而期待地望過來,問她:“真的……可以嗎?”
薑淩:“!”
*
一下午過去,蕭斬石感覺繃得臉都僵了。
不過,薑淩回來時倒相當精神,興高采烈地對他道:“斬石!我這次,可能終於可以交到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