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二十年。
月縣一百裡外。
暴雨。
“哥,你彆管我了,我實在走不動了,你自己跑吧!你一向體力好,隻要不帶著我,憑你的速度,定能躲過那些官差!本就是我連累你的,何必非要帶我這個累贅?”
“彆說傻話!雨娘,且不說這根本不是你的錯,是焦家,還有那些與焦家沆瀣一氣的衙役的錯!就算你真有錯,徐老爹養我長大,對我恩重如山,你於我,就像親妹妹一般,我又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忘恩負義的人,是要天打雷劈的!”
“烈哥哥……”
暴雨之中,少女被一個年長她一兩歲的男子掩在一片老舊的蓑衣之下,兩人在雨中狼狽狂奔。
隻是,他們許是有過多次摔倒,二人身上早已泥濘不堪,衣衫也早已濕透,小小的蓑衣,根本不足以在這樣的傾盆大雨中,為兩個人提供保護。
少女大約已經有點生病了,人懨懨的,她抽了抽微紅的鼻尖,甕聲甕氣地道:“烈哥哥,算了,你將我留在這裡吧。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跑不掉!等他們抓了我,想來就能滿意了,自不會再糾纏於你。你和爹爹,興許都能沒事……”
男子大驚:“雨娘!你可知若是落到他們手裡,那個焦子豪會怎麼對你嗎!他先前那些個強搶的妾室,可個個都是被折磨死的啊!雨娘,你彆擔心,我就算賭上這條命,也絕不會讓你遇到同樣的事!
“再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們都已經上了朝廷的通緝,就算你回去又如何?難道我隻剩一個人還真能過以前那樣平靜的日子嗎?對我來說,還不如帶你一起走,兩個人一起,我好歹知道你的安危!”
“烈哥哥……”
少女被雨幕朦朧了雙眼。
她問:“哥,我們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那些官差每月拿的是老百姓交的稅賦,每日吃的是我們農戶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他們不是本該保護我們的嗎?為什麼到頭來,他們一點公道不講,反而處處欺壓我們這些窮人?”
被喚作“烈哥哥”的男子咬牙切齒地道:“豪強大戶家裡都自己養著打手,像是焦家這樣的人家,聽說背後還有京裡的大官做靠山,那些差吏怕自己被打,或者丟了差事,怎麼敢惹他們?兩邊起衝突,他們自然壓著我們這些無力反抗的小老百姓,一切隻是怕自己惹禍上身,怕事情鬨大,上官自己坐在衙門裡不動,倒將苦差事丟給他們!
“還有甚者,或許早就拿了焦家的好處!表麵上衙門的人,實則是焦家的狗!指不定從頭到尾就是擅作主張,根本沒將事情告知上官知道!不過……”
男子說著說著,又搖搖頭。
“就算他們的上官知道了又如何?所謂的知縣大人也未必是什麼好鳥,說不定因為焦家所謂的‘大靠山’,就一起站在焦家那邊。”
“以前的胡知縣倒是個願意為民做主的好官,隻可惜……”
談到胡知縣,兄妹二人都麵露傷感之色。
他們沒有力氣再說下去,隻得抓緊趕路,隻想儘快離月縣越遠越好。
雨中這兩個人,少女名叫徐雨娘,今年十六歲;男子名為石烈,十八歲。
半個月前,他們兩人
都還是月縣安土重遷的普通百姓,萬萬沒想到短短十來日,自己就會從安分守己的平頭小民,變成通緝犯!
*
這樁事情,非得從很久以前說起不可。
卻說在方朝南方地帶,有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城,叫作月縣。
在月縣城郊,有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民,人稱徐老漢。
這徐老漢三代為農,守著家中幾畝薄田,一年四季勤勤懇懇地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早些年,經過數年省吃儉用,徐老漢手頭總算有了點閒錢,於是他修葺了一番祖傳的破草廬,又添了幾件家具,靦腆地請來媒婆,輾轉表達對鄰村一位大姑娘的好感。
那大姑娘其實也看上了年輕時的徐老漢,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婚。
徐老漢脾氣不錯,姑娘也是本分人,兩人婚後蜜裡調油,很快生了個女兒。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女兒出生後,過了幾年,一日,妻子下地種田,竟被毒蛇咬傷,不久便去世了。
徐老漢傷心欲絕,此後無意再娶親,就獨自一人將小女兒帶大。
隻說這小女兒,是徐老漢與妻子的掌上明珠,名喚雨娘。
她不知是不是上輩子救過玉皇大帝,這一輩子,明明隻是個農戶的女兒,父母相貌亦不過平平,她卻生得明眸皓齒、閉月羞花。方圓十裡的百姓見了,無不驚之。
若隻是長得漂亮還就罷了,這雨娘還天生心靈手巧、乖巧懂事,是個十分孝順的孩子。
由於妻子是蛇咬而死,老父親杯弓蛇影,便不舍得再讓這麼標致的獨生女下地種田,但雨娘自己卻擔心家計,打小主動跟著街坊鄰裡學針線活,等稍大一點,便想靠自己的針線手藝,減輕一些家裡的負擔。
雨娘家裡不富裕,做不了成本太高生意,便在定期在月縣的集市幫人納鞋底子。若是對方自帶材料,她就收十文手藝錢,若是對方兩手空空,她便收十五文,連帶著將材料一並置辦好。
她通常一天能做兩雙,由於她性格和善、手工紮實,在街坊鄰裡有口皆碑,每月多少也能為家中添些收入。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個小小農女長成這般美貌,有時候……既是好事,亦是壞事。
雨娘是個規矩姑娘,小家小戶不像大家閨秀那樣規矩森嚴,就算是女兒,為了生計,也多半得下地種田或者外出做活,拋頭
露麵再所難免。但雨娘知道自己容顏比常人秀麗,所以格外小心些,她給自己做了一頂帷帽,出門都會帶著,去集市也會與家人或者鄰居家的嬸娘同行。
然而,饒是如此,仍難防有人心生歹心。
——二十天前的那日,雨娘同往常一般上集市做針線活。
那天風比尋常大,她收攤回家時,不慎被風吹開帷帽,儘管她連忙用手遮掩,仍是被街邊馬車中的一人看到了臉——
說來不巧,那人正是當地一世家大族的少爺,焦子豪。
這焦子豪,乃是月縣有名的頑劣公子。
他自小被他爹慣壞了,沒什麼彆的本事,倒慣於揮金如土、作威作福。
不過最糟的還是,此人極好女色,才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家中已納了七八房小妾,其中有一兩位,還是他從街上明搶去的,事後再借焦家在月縣的勢力,將事情強行壓下。被搶去女兒的人家,饒是傷心欲絕,卻一方麵打不過焦家,另一方麵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他們不得不顧惜女兒的名聲和將來,唯有忍氣吞聲。
長久下來,居然無人能耐這焦子豪如何,反倒讓他愈發膽大妄為起來。
而這日,焦子豪喝了點酒,坐在馬車,耳邊插著折扇,正吊兒郎當地往集市張望。
忽然,被吹起白色紗帷帽的雨娘出現在他眼前,一瞬間,他隻覺得是觀音娘娘下凡來,饒是花叢遍覽、閱儘千帆,這焦子豪仍不禁當場失了神。
他囂張跋扈慣了,哪裡是會講道理的人,當場就點了護衛打手,讓他們跟上去,等到人少的地方,就強搶雨娘。
然而這一回,他竟未能如願。
無往不利的護衛,這回居然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原來,那雨娘有位“養兄”,名叫石烈。
他原來是徐老漢附近村的一個老光棍,從人販子手裡買來“防老”的兒子。但那老光棍運氣也不好,沒活到需要人養老的命,就一命嗚呼了,倒留下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孩,一個人在這一帶討生活。
石烈原本從哪兒來的,已經沒人知道了。他這個名是老光棍起的,隨的是老光棍的姓,老光棍死時,他才六七歲大,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
徐老漢為人善良,得知此事,思來想去,便決定收養石烈。
他想法也單純。
一來,小孩子可憐,看這麼大個孩子凍死餓死,誰都不忍心。
二來,雨娘是獨養女兒,徐老漢也沒再娶妻,因此從雨娘年幼時,他就有點發愁了,擔心自己哪天死了,雨娘一個小姑娘住在村裡,會被人欺負。如今收養這個石烈,就算給她找個哥,怎樣都算娘家人,這樣以後雨娘就算嫁人了,娘家也有人給她撐腰。
當然,有一個想法,徐老漢沒有說出來。
徐老漢觀察了石烈很長時間,發現他是個好孩子。
這小石烈不說潘安再世,好歹可道一句五官周正,不至於委屈了雨娘。而且他踏實勤勞,會照顧人,自從進了徐家,就對小他兩歲的雨娘很好,徐老漢時常看到他陪雨娘玩,真同兄長一般。
想想這石烈與雨娘從小放在一起養,年齡相差無比,怎麼著也能說算是個青梅竹馬,萬一將來處著處著處出感情來,女兒和自家人成婚,總好過嫁給外人。
這世上養童養媳的這麼多,他的女兒,怎麼就不能有個童養夫了呢?
許是出於這個考慮,徐老漢就沒有給石烈改姓,照樣石烈石烈叫著,左右石烈也不是這孩子本來的名字了,將來他若真與雨娘成婚,是會當入贅的。
那時徐老漢多半沒想到,他一時善心救回來的小夥子,在關鍵時刻,能救雨娘一條命——
這石烈感激徐老漢恩情,是真心將徐老漢當父親,雨娘當妹妹的。
隨著他一天天長大,到十七八歲,他長相還算清秀,卻有了一把不得了的力氣,平時乾活利落不說,打起架來也比常人勇猛不少。
焦子豪派打手去強搶雨娘那天,正是石烈陪著雨娘。
他許是護雨娘心切爆發潛能,竟以一敵五,一個人打退了焦子豪的所有護衛,叫這群打手落荒而逃。
打手為了推脫責任,回去便說,這石烈恐怕是天生神力,他看上去尚有餘力,隻怕彆說五個人,就算十五個人,也未必能耐他如何。
徐老漢一家在城郊口碑極佳,雨娘今日回了村子,以後肯定會更加小心,說不定全村的人都會一同保護雨娘,再要找到下手的好機會,就難了。
焦子豪聽得傻眼,他向來過得順風順水,哪兒能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小農女身上碰壁?
他心有不甘,拿折扇敲著下巴,非要如願不可。
而這焦子豪平常不愛動腦子,這回難得一動,居然還真讓他想出一條毒計來!
*
然後,就到了半個月前。
那天,雨娘同往常一般在家裡做針線,徐老漢在院裡整理稻穀,石烈則下地在田中乾活。
忽然,一群官差身著吏服、配著腰刀,氣勢洶洶衝進村裡,直奔徐老漢家。
他們一見院中彎著腰勞作的徐老漢,上去就是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上!
然後,為首的官差掏出一紙文書,凶神惡煞地道:“徐廣,衙門今日查到你三年前欠繳地稅十五石,拖欠一年翻一倍,拖欠兩年再翻一倍,拖欠三年一倍再翻一倍,如今共欠朝廷二百四十石糧食!合計八兩四錢銀子,再算哥兒幾個的跑腿費,總共十兩紋銀,拿錢吧!”
徐老漢被踹翻在地,大吃一驚,扶著腰跪下,忙道:“幾位官爺,小民不知情啊!朝廷的地稅,小民記得年年都是繳清的!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官差不耐地道:“少廢話,這文書上白紙黑字寫著,你的意思難道是朝廷會有錯?
“我生平最恨你們這些老賴,你以為你們能在這兒安心種地憑的是什麼,還不是朝廷出錢養兵護著邊境,朝廷出錢養官管著這一方水土,要不然,就這點小地方,老早被望潮山的山匪踏平咯!
“朝廷這麼為百姓著想,你們還不知道感恩戴德,居然連這點稅都要三催四請,實在狼心狗肺!快交糧,要不就交錢!”
徐老漢有苦難言,眼眶紅道:“官爺,我壓根不認識字,哪兒知道那紙上寫得什麼啊!再說,再說二百四十石糧食,小民家中田地,就算三年全部加在一起也收不了這麼多啊!
“但小民保證小民是年年交糧的,一丁點都沒有拖欠過!對了!隔壁李嬸,我記得我前幾年都是與你家一同去交糧的,你幫我作證,是
不是啊!”
徐老漢家這麼大動靜,早惹得街坊鄰裡都圍過來。
徐老漢看到外頭在瞧的李嬸,就像抓住救命稻草,連忙求救。
李嬸瞧著於心不忍,正要開口,卻見那群官差齊齊回頭,其中幾人當即拿起刀,就朝李嬸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