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其實我一開始買那些瀕臨倒閉的鋪麵,並不是想擴張,隻是覺得他們倒閉一定程度上是我的責任,所以想儘量減少因此失去工作的人。
“雖然絕大多數織工我能留都留下來了,老板如果願意留的話,我也儘可能給他們找合適的位置。
“但是人這麼多,難免還是有照顧不到的人。而且,裡麵也有很多人恨我,說寧願餓死也不會為我工作,去年,還有過一次晚上有人闖進我的工坊,砸了十多台新式紡車。”
知滿望向謝知秋,問:“姐姐,會不會打從一開始,我還是不要為了偷懶就將六錠紡車做出來比較好?要是我沒有做出新紡車的話,一切都還和以前一樣,這麼多人也不至於因為我而變得落魄。”
謝知秋凝視知滿,從知滿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對這件事稍有自責。
知滿不是完全不高興自己的布行生意能做到這麼大,這讓她對自己技術和經營能力的信心都更大了。
但是,她不想害人,她一開始真的隻是想省點時間而已,如今的局麵,是知滿意想不到的。
謝知秋神情平靜,但她的手卻溫柔地,為妹妹順了順長發。
“凡事都有兩麵性,做出的任何一個抉擇,都可能會出現難以預料的結果。”
謝知秋道。
“但是,我不認為你將六錠新紡車用於商業上是錯的。”
她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不知為何,知滿覺得自己光是聽姐姐說話,就沒由來得安心。
謝知秋道:“任何行業都必然會有發展。早晚有一天,世上會出現更高效的紡車,即使第一個做出來的人不是你,也會是彆人。
“指望這個東西消失,甚至指望世道永遠不發生變化,隻是一種掩耳盜鈴。”
說到這裡,謝知秋停頓了一下。
“其實在我看來,第一個做出紡車的是你,無疑是好事。不單是對謝家,就算對整個方國的人,也是如此。”
她說。
“你是一個好人,哪怕對與你一同競爭的人,仍然心懷誠意和同情,希望儘可能安頓好他們的生活。”
“如果換作是一個壞人,在同等的情況下,隻會對這些對手更狠。而如今這些布行的人,或許會過得更加痛苦。”
“再想得遠一些,如果擁有這般技術的人甚至不是我們自己人,而是來自虎視眈眈的敵國,那麼會造成的後果,絕不單單是倒閉幾家老布行可以形容的。”
“他們能在更短的時間裡生產出更多東西,會有更大的貿易優勢,整個國家都會變得更富有。那些多出來的財富,會化作比我們更龐大的軍隊、更強大的武器,造成更大的威脅。這種情況下最壞的結果……隻怕難以想象。”
“而現在,至少更先一步的是我們。而且梁城更多的普通人,的確用更少的錢買到了比以前更好的布,生活能夠得到改善,不是嗎?”
“姐姐!”
知滿眼眶一熱,忍不住撲到謝知秋懷裡。
真不愧是姐姐,永遠知道用什麼話能打消她心裡的疑慮。
謝知秋望著懷中的妹妹,微微彎了下嘴唇,輕拍她的背。
*
謝知秋與知滿聊了許多,大多數時候是知滿嘰嘰喳喳地在說這兩年發生的事。
不過,知滿也聽說了“蕭知縣”在月縣的事跡,對此很感興趣。世上隻有知滿一個知道謝知秋才是“蕭知縣”,她憋了好久沒人聊,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問姐姐本人詳情。
謝知秋簡單對她說了些細節,聽得知滿表情都變了。
“竟然真的有人會試圖殺朝廷命官?!”
若是換作旁人,或許會感慨謝知秋經曆的刺激,但知滿想到自己的姐姐居然涉身如此險境,臉色隻剩下蒼白。
她一把扯住姐姐的袖子,道:“姐姐,官場是這麼凶險的嗎?那你難道還要……”
謝知秋麵色淡淡,她拍拍知滿的手,說:“欲往天府,必經蜀道。是我自己選的路,不必過於擔心。而且……我若無大把握,是不會亂來的,畢竟這不隻是我的命,還是他的。”
說著,謝知秋往後看了一眼。
蕭尋初雖說跟著謝知秋來了,但他知道自己隻是個幌子,也知道謝知秋姐妹許久未見,應該對彼此甚為懷念,於是識趣地將有限的時間留她們交流,沒有插話。
此刻,蕭尋初正饒有興致地看知滿改進過的紡車。他這兩年從知滿的信中已經知道了她改進紡車的構思,但還是第一次見實物。
聽到謝知秋提到他,他抬起頭來,對知滿安撫地眨了眨眼。
知滿聽到這句話,果然安心不少。
她知道姐姐膽大,但也知道姐姐絕不會拿著彆人的命亂來。
知滿的腳尖在地麵上踢了踢,輕輕道:“原來就算有了男子的身份,想要當官還是這麼難。”
說著,她狐疑地看向蕭尋初,說:“師父,是不是你的身份問題太多了,才害我姐姐舉步維艱。”
蕭尋初:“……”
蕭尋初:“這……”
蕭尋初摸了摸頭發。
其實他還真不好說,蕭斬石之子這個身份,確實比普通人敏感一點。
有時候他也會想,謝知秋屢次受到打壓,除了得罪齊相之外,會不會也有他父親簡直是主戰派標誌性人物的原因。
但謝知秋卻適時為蕭尋初說話了,她道:“蕭尋初的身份並無不妥。凡事有利有弊,同樣的東西,用不好是麻煩,但用好就是優勢。
“他作為蕭斬石之子,無論是我向山上的友軍求援時,還是傳播名望之時,都有不少助益。
“這世上多的是寒門子,若是真的是無依無靠之人,那我現在的處境隻會更加艱難。”
“這、這樣啊……”
知滿垂下眼睫。
其實她也不是故意想責怪師父,隻是很擔心姐姐。
但姐姐向來堅定。
知滿很清楚,如果姐姐自己已經做了決定,哪怕前途再凶險可怕,姐姐也不會退縮。
她作為妹妹,隻能儘可能祈願姐姐的平安。
良久,知滿輕輕歎了口氣。
她說:“若不是姐姐的路這般曲折,光看秦皓哥哥他這兩年節節高升,我還以為當官很簡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