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你特意出來找我,難不成又是母後擔心我在外麵惹是生非,讓你來管著我嗎?”
西大街上,剛離開大理寺不久的趙澤與裕王並肩策馬,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看上去關係頗為親厚。
裕王眼神慵懶,不置可否,道:“算是吧。太後就你們兄弟倆兩個兒子,如今先皇去世,就剩你一根獨苗,太後難免關心些。
“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要總讓她擔心。”
“皇叔,怎麼連你也這樣說?”
“哈哈哈哈哈。”
叔侄二人習以為常地聊著天。
這時,一陣涼風襲過,趙澤鼻尖嗅到某種古怪的氣味。
那氣味似乎是風從裕王身上帶出來的,有點像是藥味,又仿佛像是香草。
裕王這次來梁城,身上就開始有這種味道,以前還不曾聞到過。
趙澤有點意外,正想問問自己叔父是不是一時興起換了什麼熏香,這時,卻聽裕王問他道:“澤兒,皇叔記得你以前說過,你不想繼承皇位,如今卻還是陰差陽錯坐到這龍椅上,你可有覺得不適應?”
趙澤回過神。
如果是一般人問這個問題,那麼已經逾矩了。
如果被問這個問題的人不是趙澤,而是他兄長安宗,那麼裕王這會兒恐怕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但趙澤沒有那麼多顧忌,他說:“還行吧,是沒有以前當王爺自由暢快。但既然父兄將這個位置交給我,我自會儘力而為。”
“是嗎。”
裕王淺笑著,細長的眼裡笑不達眼底。
他說:“陛下是個有責任感的人,實乃蒼生之幸。”
*
另一邊,離大理寺不遠之處。
祝少卿得知謝知秋未用午飯,主動邀請她到附近的茶樓一同吃飯。
二人坐在二樓的小雅間,點了一壺茶,幾個小菜。
說是簡單的餐食,但祝少卿來的茶樓檔次不低,菜品看著頗為精致,茶也是好茶。
謝知秋得上司邀請,麵不改色地就來了,不過等坐下來,她才問道:“少卿大人,大理寺內現在還該是公務時間,我們這樣悠閒地出來吃飯,沒關係嗎?”
祝少卿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菜,聽到謝知秋的話,竟不由笑了兩聲。
“尋初你到底是年輕人,想法還挺正經的。”
說著,他隨意地擺擺袖子道:“沒關係沒關係,天天都在大理寺待著,差這麼一時半刻又有什麼關係?是人總有個想渾水摸魚的時候,不會有誰來找這點事的不痛快的。”
謝知秋聞言,便也從善如流,喝茶吃菜。
謝知秋冰雪聰明,自不會覺察不出來,堂堂大理寺少卿的上司專門領她吃飯,這鐵定是多少有點要拉攏她的意思。
原因也很簡單,她得到了皇帝的青眼,在祝少卿看來,她開始有一定的價值了。
果不其然,吃到
三分飽(),祝少卿問她:尋初?(),你入朝為官,心中可想過要高升啊?”
謝知秋一頓。
她有些意外祝少卿問得如此直白。
不過,對方既然如此問她,謝知秋一想,便回答道:“想。我既入朝做了官,就是想要高升的。”
祝少卿大笑。
“不錯,很直率!我喜歡你這樣的性格!不像某些人,心裡想要,嘴上還要拚命否認,和他們說話累得要命。”
謝知秋神情淡然。
她問道:“不知……若是我想高升,少卿大人可願給我什麼建議嗎?”
祝少卿看她。
謝知秋神態不變。
她知道,對方既然主動邀她來此,就不會介意幫她一把。
“建議啊……”
祝少卿摸起下巴。
他說:“在我看來,你現在不需要太多建議,你飛黃騰達的契機,已經近在眼前。你隻要伸手把握住就好。”
謝知秋知道,他指的是天子趙澤。
這時,祝少卿好像想起了什麼,道:“對了,唯有一點。”
“什麼?”
“如果想在官場活得長久,比起一時暢快,更重要的,是千萬不要得罪不該得罪的人。”
謝知秋握著茶盞的指尖微頓。
同樣的話,她的老師甄奕以前也經常說,但謝知秋隱約覺得祝少卿話中有話。
她問:“祝大人何出此言?”
祝少卿道:“我覺得,日後……齊慕先大人可能也會對你有興趣。”
“——!”
許是謝知秋臉上的意外太過明顯,祝少卿費解道:“怎麼,你明知聖上對你有所看重,卻覺得齊大人不該對你有興趣嗎?”
“不……”
謝知秋斟酌了一下句子,才道:“據我所知,齊大人是主和派,而我父親是名武將。而且……三年前,我高中之時,齊大人對我態度也較為冷淡。”
謝知秋說得委婉,以免留下把柄。
實際上,她多半就是得罪了齊慕先,才會被分到月縣那種地方。
她接到回梁城的調令後,也曾揣度過齊慕先的態度,但她比較樂觀的估計,也就是齊慕先已經消氣了,不會再故意為難她。而祝少卿竟要比之前進得多——
他竟認為,齊慕先有可能會嘗試拉攏她這個“武將之子”。
此刻,祝少卿聽完謝知秋的話,捋了捋胡子。
都是在朝堂上活了千年的狐狸,謝知秋一開口,他就知道大致是什麼情況。
“唔,你說當年的事啊……你會有如此之憂,不無道理。”
他說著,深深看了謝知秋一眼——
“不過,齊慕先是聰明人。在更大的利益麵前,他不會那麼執著於那些無關緊要的得失。他和當朝天子的關係,遠不如像和先帝那麼穩定,所以當下,你身上有遠比當年更大的價值……說到底,今時不同往日。”
謝
() 知秋明白了祝少卿的意思——
祝少卿沒有改變自己的判斷,他還是認為齊相極有可能會對她展露好意。
三年前,對龐大的齊相來說,謝知秋這樣的年輕人,即使有顯赫的家室,也隻不過是一隻小螞蟻。齊慕先看得不高興了,想踩就會上去踩一腳,隻圖個暢快而已。
可是現在,謝知秋得到新帝的青眼,而齊相與新君的關係卻沒那麼穩固。所以,謝知秋身上有了齊相需要的東西,而為了獲得謝知秋身上的價值,齊相極有可能會舍棄過往恩怨,與她“握手言和”,甚至願意提攜她。
謝知秋想通關節,心頭一凝。
齊慕先果然已經放過她,這無疑令謝知秋心頭放鬆。
可另一邊,她的處境也變得有些複雜。
祝少卿見謝知秋良久不言,也知道當下的情況對她這樣沒經驗的年輕人來說,難免會有糾結之處。
祝少卿提點她道:“你可能本身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場,尤其你父親還是一代名將。不過,要我說,無論你打算靠向哪一邊,最好都不要得罪齊相。
“無論是當今聖上還是先帝,齊相的救父之恩都是鐵板釘釘的,他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地位,絕非巧合。哪怕如今與聖上之間還默契不足,但多半也隻是暫時而已。
“而且,與齊相打好關係,也絕沒有壞處。
“忘憂,你可認得當今的侍禦史秦皓?”
不知不覺,祝少卿已經開始稱呼“蕭尋初”的字。
謝知秋聽對方提秦皓的名字,微妙地僵了一下,才道:“認得。”
祝少卿道:“那秦皓就是拜齊慕先為師、順利乘上了齊相的大船,這兩年才節節高升、在年輕官員中風頭無兩。
“以你的處境,或許對齊大人印象不佳,但在我看來,齊相是護短重情的人。惹了他不好過,可一旦進了他的麾下,他會給的好處,也是實打實的。”
謝知秋猶豫了一下,問:“大人的意思,是我若是得了齊大人的看重,就可以像秦皓一樣升遷迅速、青雲直上?”
“不。”
祝少卿認真看了謝知秋一眼,說:“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會比他更快。”
“……!”
不得不說,對現階段的謝知秋而言,這是很有吸引力的話。
“不過,快不一定好。”
祝少卿見謝知秋有所意動,話鋒有一轉。
他問:“你可想仔細聽聽我的看法?”
謝知秋一頓,拱手道:“願聞其詳。”
祝少卿頗自得地問:“你可知道那位已退隱歸鄉的名士甄奕?”
“……知道。”
“這番道理,便是我從甄奕身上悟到的。”
祝少卿笑道。
“和兩邊都保持不疏不近的關係,不要徹底靠向哪一邊,也不要得罪任何人。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立身明月中,如此這般,既不會惹事,又可穩坐釣魚台,還可贏得一個高風亮節、清正
廉潔的好名聲,可謂一石三鳥。”
說著,祝少卿轉了轉手中精致的小酒盞,麵上不缺自得之色。
如此一來,謝知秋也大致猜到了自己這位上司大概是什麼立場。
……不得不承認,牆頭草之術多半確實好用,如果甄奕先生如今還在梁城,而謝知秋也是正常入仕為官的話,他說不定也會這樣建議她。
不過……
當牆頭草最大的缺點,就是需要等待時機,因此也必須有極大的耐心。
而謝知秋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情況——
她沒有像自己師父甄奕那樣的時間,去慢慢磨到一把年紀再身居高位,她需要求快。
當然,她也很清楚祝少卿與她說這些,無疑是對她有所照拂的肺腑之言。
於是,謝知秋並未立即袒露自己的態度,隻道:“晚輩受益匪淺,多謝大人指點。”
祝少卿對她笑道:“不必言謝,我也隻是說說我的想法。你要怎麼做,還是看你自己的想法。”
*
一群白鳥脆叫著自空中飛過,太陽從正當空斜斜往西麵沉下。
“……這裡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