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恢複繁華,於涵的大名猶在,又成了炙手可熱的名角兒。
梅寒開了家鋪子,離戲樓不遠,帶著個小院子,每天都會過去接於涵。
街邊小孩兒不懂事,總是在他走過去時,笑嘻嘻地跑著大喊:“瘸子!”
梅寒起初覺得難堪,後來心境寧和下來,撇開視線,隻當沒聽到。
後來又是一場持續多年的大亂,兩人相扶著熬過去。
他們以為熬過來了,一切也就好了。街坊四鄰卻不知是誰起了頭,開始見著他們倆就啐唾沫星子,直叫“惡心”。
倆人似乎又成了過街老鼠,就連於涵唱戲時,下麵也會有些人猥瑣地問些不好聽的話,惹得全場哈哈大笑。
於涵不聞、不問、不看。
他想著,隻要梅寒還在,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
但他的命運好似就是那麼坎坷。
梅寒得了肝癌。
起初隻是流鼻血、偶爾發暈,梅寒瞞著他,去醫館隨便抓點藥吃,後來有一天,他暈了過去。
於涵手腳發涼,將他送去城裡的醫院,得知結果時,一道驚雷劈下來,他挺得筆直的脊背、硬了十幾年的骨頭,幾乎就要那樣碎了。
梅寒醒來後倒是平靜,問:“我是不是隻能等死了?”
那時許多人以為肝癌會傳染,人人畏癌,於涵卻不害怕。他低著眉,給梅寒喂飯,沒吭聲。
“把我送走吧。”梅寒自顧自地說,“你還年輕,跟著我有什麼好?又瘸又病,沒本事,萬一傳染了你……”
於涵手裡的碗砰地落了地,隔著一層布,其他人看不到的角落,於涵咬著梅寒的嘴唇,眼神又冷又厲。
梅寒慌忙推他,他放開梅寒,長長地呼了口氣:“那就一起死。”
梅寒心驚膽戰,問了大夫,確認了好幾次肝癌不會傳染,才放下心來。
他的狀態一天天下去,於涵不再去唱戲,每天陪著他。
因為其他病人的抗議,梅寒被轉移到了另一個單獨的病房裡。於涵拿出了所有的積蓄,隻想讓梅寒陪著他久一點、再久一點。
病痛將梅寒折磨得不成人樣,有時於涵會覺得,他硬要留下梅寒,太過自私冷酷。
梅寒卻沒有怨言:“我要是眼睛一閉沒了,你跟著我走了怎麼辦。”
他花了很多時間,艱難地看了些書,半熟不熟地給於涵講道理,要他明白,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活或為另一個人死都是很可悲的行為。
於涵卻隻用一句輕飄飄的話就叫他住了嘴:“師兄,你是為什麼活著?”
——他是為了於涵。
最後那段時光,兩人都沉下來,沒有大喜亦無大悲。
梅寒走的那天,天兒不錯,放了晴。他的身體底子在年輕時被耗損了太多,其實沒支撐太久,走的時候回光返照,看起來竟又有了年輕時的英俊好看。
於涵將他抱在懷裡,明明心裡什麼也沒想了,眼淚卻止不住簌簌地落,嘴唇顫抖著,叫他:“師兄……彆留下我。我哭一哭,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梅寒吃力地擦去他的眼淚,苦澀地道:“跟著我這麼多年,沒叫你開心幾天,倒老是害你難過,我都要走了,還讓你哭……”
於涵打斷他:“跟著你的這些年,我很開心。”
“是嗎?”梅寒露出個笑,“小涵,你這輩子就落了三次淚,師兄都在邊上,往後彆哭了,啊?不要想不開,好好過,好好活。”
於涵抱緊了他,指甲都在泛白:“那你答應,在下頭等著我。”
梅寒又笑了:“好。”
他閉上眼,呼吸漸沒了。
於涵抱著他,發了很久的呆,直到那具身體殘存的體溫也消失了,扭過頭,咳出一口血。
他依照約定,好好活了下來,見證了許多梅寒再也看不到的,每月都會燒封信,給地下的梅寒。
漫長、漫長的數十載,他獨自扛過風霜雨雪,臨到頭,居然和梅寒患了同一種病。
於涵想:是師兄來接我了。
病痛沒有想象中那麼折磨人,生命走到終點時,他和頗有緣分的年輕人道了彆,睜開眼,就看到了幾十年前的梅寒。
他站在時光的彼岸,揣著一兜小師弟喜歡的桂花糖,招著手,笑容燦若驕陽。
於涵的目光亮起,周遭的一切都在模糊,迅速遠去,他的容顏恢複年輕,身體變輕、騰空飛起,一頭撲進了梅寒懷裡。
“師兄,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