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楠乾掉了一隻鹵雞腿一隻鴨翅膀,然後端著米酒小圓子跑到了賀家小叔跟前。
小叔叔吃飽喝足，正在店門口飯後一根煙，快活似神仙呢。
瞧見宋楠楠考究的眼神,他還開了句玩笑：“怎麼,又琢磨出什麼掙錢的好點子了嗎？你說的購物網站已經在運營了，下一步會想辦法拓展市場,完成支付保證。你媽的時裝發布會也在籌備了,春天就推出。”
宋楠楠一口乾光了酒釀小丸子，借著那點兒很可能壓根不存在的酒精的威力壯膽：“你認識我媽吧,超過二十年。”
小叔臉上的笑呆滯了瞬間,旋即他低頭掐滅了香煙。
宋楠楠沒給他應對的時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從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覺得你對我媽的態度很奇怪，過分熱情又過分克製了。京州,明大跟河大雖然不是同一所大學，但都在京州。二十多年前，你們在同一座城市。”
小叔將掐滅的煙頭丟進了垃圾桶，承認得相當痛快：“沒錯，我認識。你媽那時候是文藝活躍分子,整個城市的大學圈子以及文藝圈,應該沒人不認識她。”
宋楠楠微微眯了下眼睛：“就認識？”
小叔目光溫潤,落在她臉上半晌,忽而啞然失笑：“你想問什麼？”
“問我想知道的事。”
這話就是紅果果的陷阱,滿滿的都是套路。以賀家小叔的人生閱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跳過去，但他卻點點頭：“嗯，你猜的沒錯,我跟你媽是朋友。”
“1983年到1986年，我媽在哪兒？”宋楠楠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賀家小叔的臉。
她大學選修過微表情，不高大上，純粹混學分的那種，拿到學分就還給老師了，現在卻還一邊在心裡頭吐槽“活該吧，誰讓你不好好學習”，一邊癡心妄想能夠看出端倪。
小叔心平氣和：“海城吧，她好像考了海城大學的研究生。大學畢業後，我就出國了，也跟你媽失去了聯係，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能再遇見她，我也很驚喜。不過有點兒可惜，她好像不記得我了。”
“可惜嗎？不是幸虧？”宋楠楠咄咄逼人，“巧了，剛好這次我在海城大學碰到了我媽檔案上顯示的導師穀教授，他否認跟我媽存在師生關係。更湊巧的是，我查到了海大圖書館裡頭的資料，當年入學跟畢業名單上都沒我媽這號人。”
“是嗎？”賀家小叔顯出的驚訝恰到好處，“還有這事啊，真奇怪。”
宋楠楠微笑：“你聽說我媽讀研了，我剛好聽說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當年我媽已經拿到了巴黎國立高等音樂院的offer，準備跟她男友一塊兒出國。可是她放棄了，她跟著一個搖滾樂隊不辭而彆。多不可思議的事，誰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小叔又伸手掏兜，似乎想要摸煙。
宋楠楠不是個見好就收的乖孩子，她不給長輩留半點兒麵子：“我就奇怪，夢想在音樂領域一展拳腳的人，後來怎麼就弄了個海大數學專業的□□。這幫忙造假的人圖什麼呢？這三年時間裡，我媽究竟又去哪兒了呢？”
麵館裡頭人聲鼎沸，擴大了店麵，生意都比以前熱鬨了好多。人來人往的，熱鬨的跟春天似的。
門外頭，卻還是天寒地凍的嚴冬。
小叔垂著腦袋，突然間仰起頭，露出個帶著點兒討好跟祈求意味的笑容：“楠楠，你聽我說，你先彆激動。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兒倆，我有罪，我懺悔，我想彌補我犯過的錯誤。”
宋楠楠點頭，半點兒激動也沒有：“那你的意思是你承認那三年時間裡，我媽跟你待一塊兒，甚至還有了我這麼個便宜女兒了？”
“你彆這麼說，你非常優秀，我……爸爸為你驕傲。”
宋楠楠默默地看著他，半天不說話，成功地看到見慣風浪的賀家小叔都心底發毛，不得不硬著頭皮安撫少女：“楠楠，當年的事情，都是爸爸不對，你要發火要憤怒都是應該的。今後，我一定好好對你跟你媽。你彆生氣，主要是我覺得這事兒衝擊太大，你需要時間慢慢消化，所以之前我沒提。”
小叔目光誠懇，“楠楠，你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跟爸爸說。”
宋楠楠跟牙疼似的嘶嘶抽氣：“我在想，我是配合你哭一場，爸爸你為什麼不要我跟媽媽。還是直接懟回頭，紅口白牙就白賺一老婆跟女兒，夠不要臉的你啊你！”
賀家小叔沒提防她這會兒如此發作，一時間隻能重複徒勞無功的說辭：“楠楠，你彆生氣，你一時間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
“行了，你之所以先前根本沒提這茬，因為當時感覺沒必要編這種漏洞百出的蹩腳故事。”宋楠楠感覺自己走不了隱忍路線，直接捅破了窗戶紙，“你這故事從邏輯上就站不住腳，根本沒有任何說服力。首先，你倆就真有那三年也沒什麼大不了，單身男女誰也管不著。你給我媽折騰個漏洞百出的碩士文憑乾什麼？”
小叔腦袋反應極快，已經給出了無懈可擊的答案：“因為我家對兒媳婦要求比較高，你媽是研究生學曆的話，進我家門的阻力就會小很多。”
宋楠楠冷笑：“你家什麼門第？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商人吧。我沒有看不起商人的意思，但八十年代商人的地位其實還是挺尷尬的。1982年，溫州才發生了八大王事件。
那個年代，國營單位才是鐵飯碗，我外公高級工程師，我外婆新中國第一代會計師，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從社會地位上來講，要真說嫌棄，我媽家嫌棄你家才正常。
當然，你家如果從政，想要強強聯合，那就另說。
但倘若如此，我媽的研究生學曆就更加算不上加分項。因為你家根本不需要位才女。”
小叔被她劈裡啪啦一大通話砸到腦門子上，居然也不氣惱，還挺心平氣和：“是啊，當年我們年輕不更事，還沒你看得清楚。□□搞都搞了，也沒派上什麼用場，就隻好這麼不尷不尬地掛著了。我家找到了我，強行把我帶走了。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你媽懷孕了。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分開了。”
宋楠楠認真地看著麵前的中年男人：“那我媽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我們到處演出，坐車路上碰到了劫匪，你媽被嚇到了，加上當時情緒不穩定，被刺激壞了。”小叔又強調了一句，“八十年代治安不比現在，差得很。火車窗戶開著，都有人進來搶人。”
宋楠楠搖頭：“算了，叔叔，我也不為難你了。實話告訴你，我編故事都比你靠譜。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相信。
首先，我不明白你們男的是不是集體蜜汁自信？
我媽拋下父母和男友跟你浪跡天涯的可能性無限趨向於零。我媽是天真，但不是沒良心。男友換就換了，爹媽不可能丟下不管。
她都能去巴黎學音樂了，為此她還自學了法語，她說丟下就丟下了？
你們男的是不是覺得女人都沒有夢想，沒有事業追求，隻要圍著你們轉，就能天天沐浴在幸福的陽光下了？
到底誰給的你們勇氣？梁靜茹嗎？我真是吐槽都懶得吐槽。
其次，你該有多看不起我外婆？
我告訴你，我外婆可以為了我媽，跟我們家所有親戚都斷絕了往來。
就憑我們家老太太的硬氣，你要真是當年的渣男，你覺得你還有機會活著站在我麵前說話嗎？不滅了你也起碼打斷你的腿。還讓你登門入室，你多大臉啊你。
你可以撒謊說我外婆當年不知道是你。但你也不要低估高級會計師的智商好不好？
二十年後我都能查出不對勁的地方，二十年前我外婆會找不到蛛絲馬跡？你看不起誰呢。
最後，我不可能是你女兒。
從咱們第一次打交道起，我就知道從骨子裡，你深深地厭惡我。”
小叔原本一直安安靜靜地聽著宋楠楠的辯駁，直到此時才否認：“沒有，楠楠，我隻是在懊惱，我沒有厭惡你。你是個聰明懂事而堅強的孩子。”
“謝謝。”宋楠楠敬謝不敏，“我記得你第一次跟我談話時，提到了讓我不要連累我媽。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正常情況下，拋棄妻女的男人驀然回首，想要找回家庭，先爭取女兒是基本常識。而且成功率也會相當高。
從小沒爹的娃突然天降高帥富的爹，十之八九都會欣喜若狂。
而娃她娘即便還懷揣著對負心漢的怨懟，但看在娃的份上，起碼八成以上可能都要上演大團圓的狗血劇。
“但你沒有，你掩飾不了對我的厭惡。因為我的生父。你恨他，所以恨屋及烏，連著也不待見我。後麵你改變態度，應該是看在我媽的麵子上。”
宋楠楠看著賀家小叔，“還用我繼續說下去嗎？叔叔，彆編了。我知道，如果你願意，弄份假的親子鑒定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但我知道你不是。”
小叔笑了起來，語氣帶著無奈：“你還真是你媽的女兒，你媽當年也是這樣一針見血。不過，你如果問我的話，我的答案隻有一個，就是我剛才說的話。其餘的，都沒有。”
宋楠楠被這人氣笑了。
他肯定知道當年的事，可他就不說。
“我對你媽媽的心意從未改變。”
論起不要臉，商人是這世上最沒皮沒臉的存在之一。賀家小叔索性豁出去了：“我希望下半生跟她一塊兒度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希望可以組成一個完整的三口之家。”
“你做夢！”宋楠楠抓狂，“彆打我們家晴晴子的主意，我媽又美又好。”
“這是我的！”又美又好的晴晴子正在跟周偉搶鹵肥腸。
嗯，還是又美又好。
賀家小叔看著她，笑了。他扭過頭重新平視宋楠楠：“楠楠，我知道你是個極為聰明的姑娘。研究數學的人都愛刨根問底。但人生中的很多事不一定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有的時候，經曆就讓它是經曆，遺忘未必不是最好的結局。”
他站起身，朝她點點頭，“外頭冷，我進去了。”
宋楠楠氣到渾身要爆炸，一大桶冰淇淋都不能壓下她心中的怒火，進去隻會氣到肺炸開。
許晨陽瞧她跟小叔結束了談話，立刻又端了杯酒釀蛋出來找人：“你們談什麼呢，他不同意你的掙錢計劃？”
“他知道。”
“啊？”
宋楠楠沒解釋，但許晨陽福至心靈，居然反應過來了：“你說你媽的事？”
宋楠楠點頭：“沒錯，他承認他早就認識我媽了。”
我嘞個去，真是瘋了。
許晨陽瞪大了眼睛，感覺三觀被顛覆：“他是你爸？”
宋楠楠眼睛瞪得比他還大：“你還真敢想！做夢吧！”
許晨陽挨了懟也顧不上委屈，就還在崩潰：“那他們？”
“他應該知道我媽當年的事，不過他不肯說。”宋楠楠用力跺腳，也不知道是在外麵待久了，腳叫凍麻了，還是她想跺死某個人。
許晨陽看著她：“那你打算怎麼辦？”
一看賀家小叔就知道，這人看上去溫和，卻絕對不是晚輩撒幾句嬌就舉手投降的那種長輩。
宋楠楠茫然，拿過許晨陽手上的酒釀蛋花就咕嚕嚕乾掉了，老實回答：“我不知道。”
主動開口跟賀家小叔提這件事，本身就是衝動，她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開口的瞬間，她甚至還後悔了，感覺自己冒失的不像話，就真跟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樣。
能夠炸出這麼多話，完全出乎她意料。
許晨陽有些擔憂，看著她半天都欲言又止，搞得宋楠楠都心煩意亂：“你有話快說。”
少年支支吾吾：“就是那個，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呢？你也說了，估計你奶奶曉得些事。既然她都不想再翻出來，那是不是就這麼過去最好。你奶奶肯定是愛你媽的。”
現在賀家小叔又是這種忌諱莫深的態度。愈合的傷疤真的非要搞清楚當初是怎麼受傷的嗎？
許晨陽越想越覺得這事兒有點說不上來。
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她們現在也沒什麼不好，追根究底搞不好還要惹上麻煩。
“就是，死也死個清楚明白。”宋楠楠喝光了最後一口酒釀蛋，帶著股說不清楚的惆悵，“不然我得憋屈死。”
真正的，屬於這個世界的宋楠楠會鬱卒死。
那個沉默的，像影子一樣，莫名其妙就得小心翼翼看所有人眼色在夾縫中生活的女孩。憑什麼？就因為她的出生不光彩，所以她的人生都要被詛咒嗎？
宋楠楠占據了她的人生，卻什麼事情都不能為她做。搞清楚這些，就當是讓她釋懷吧。
許晨陽開始擔憂：“可是他們不說，你能怎麼辦？”
一個宋家老太太，一個賀家小叔，都不是簡單角色呀。壓根就不容易拿下。
宋楠楠咬牙發狠：“我不指望他們，我自己查。”
許晨陽真心實意地替他犯愁：“可惜李明他爸自殺了，不然問問他的話說不定有線索。”
講起來，李明他爸自殺的事情當初傳出來的時候，大家也是瘮得不行。
聽說李明跟他媽出國沒多久，他就在監獄裡都死掉了。為什麼會死？外頭傳的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
有的說是上頭調查的太厲害了，他扛不住生不如死，不如一死了之。
有的說是他以死明證，用死來保老婆孩子的安全。
這兩種說法都還沒那麼陰森，最可怕的就是說他是被人害死的。
外頭的那些同夥怕他在裡頭扛不住，把他們也給供出來。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辦法買通了裡頭的人，造成了他上吊自殺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