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楠笑了笑,聲音輕飄飄的:“沒有誰的出生是為了贖罪。”
這話沒頭沒腦,真叫人滿頭霧水。
可是不等少年多想,宋楠楠已經換了副表情,開始壓榨小夥伴:“作文啊,同學們,彆忘了寒假作業的作文。”
哇!這個可怕的女人,真是破壞氣氛的高手。
大家一邊吐槽一邊往門口走。
車子開到新小區大門外時,林安突然宣布:“下學期我就跟你們一塊兒上學了。”
啊?好驚訝。他不是打算高一都住校來著嗎?
“我媽的糕點店現在開始稍微有點兒盈利了。我爸收了筆賬,湊合著可以出這邊兩居室的首付,我媽說她來還後麵的貸款。”
哇哇哇,這自己開店當老板就是不一樣啊,說話好硬氣。說買房就買房。
賀明哈哈大笑:“我估計是昨天你媽去宿舍幫你收拾東西,看到住宿條件舍不得了。”
不管怎麼說,買新房都是好事啊,意味著大家的生活蒸蒸日上。
大家約定好了,等林安家搬過來時,一定要吃頓大餐好好慶祝一下。
舒方圓跟何淑妍還有周偉住一期,位置更近些。車子先放下他們仨,然後繼續往裡麵開。
宋楠楠還在批評賀明:“你這個紳士風度不到位哈,怎麼就隻有周偉一個人送呢。你應該下車,跟周偉一人送一個。”
賀明恍然大悟:“是哦,今天來不及了,下回吧。”
宋楠楠還想說什麼,車子已經停到了她家樓前。她開門下車,都沒來得及跟小夥伴們揮手道彆,就聽見“砰”的一聲響,一本厚厚的書砸到車門上,立刻留下道印子。
臥槽,這擦痕,起碼得大幾百上千塊錢沒了。
宋家的房門開了,一位穿著考究的中年婦女神情狼狽地被推了出來,嘴裡頭嚷嚷著:“哎,你彆這樣啊。這是廠裡對你跟老宋高工多年工作業績的肯定。當初你們援建祁省,做出的功績……啊!”
可憐的工會主席被推了個踉蹌,直接往後仰。
許晨陽人高腿長,一個箭步衝上去,死死扶住了對方。
好險,要是熱電廠工會主席這一跤真摔出了個三長兩短來;搞不好宋家祖孫三代人的人生都得搭進去。
工會主席嚇得魂飛魄散,瞧見宋楠楠跟看到終於能訴說委屈的對象一樣:“哎喲,楠楠哎,你看看你外婆這個脾氣。廠裡頭慶祝建廠五十周年,搞文化叢書,特地給你外公外婆安排了章節。我這好心好意上門送書,她就這樣。”
“滾!有多遠滾多遠。”宋老太太臉色陰沉的可怕,“我跟老宋這輩子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廠裡對不起國家的事,你們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我們認了,彆再惡心人了。我受夠了,這輩子要說對不起,是你們對不起我們!”
工會主席灰溜溜,委屈得不行:“這怎麼還怨上我了?我可真是風箱裡頭的老鼠,兩頭受氣。”
宋楠楠沒心思敷衍她,隻請人挪腳:“好了,主席,就麻煩你白跑一趟了。”
彆說宋家有段隱情,就是沒有,作為機關老油條,宋楠楠也煩死了這種所謂的文化叢書。
每次炮製這些東西,辦公室跟黨辦都要忙得人仰馬翻。
也不知道領導腦袋究竟是被哪塊門板夾的,非得以為手下職工哥哥熱愛舞文弄墨,人人攢了一堆文章就愁沒地方發表。
明明自己小時候寫個作文都像要殺人。
職工不寫,禍害的不就是他們這些辦公室跟黨辦的人嘛,硬著頭皮幫忙編。完了,整出來一堆東拚西湊的玩意頭搞成叢書,除了浪費油墨紙張就沒丁點兒意義。
搞不了業務,就愛吹噓誰都看不到的文化。
熱電廠連生產都停了,居然還有錢搞文化叢書。看來錢也是薛定諤的錢,領導要花的時候就能有。
今天宋楠楠沒工夫吐槽這些。
不說她,許晨陽跟賀明都被宋老太太的臉色嚇到了。
要怎麼去形容呢,上了年紀的老人好像比死也就多了口氣。她麵色青白,眼袋都要掛到腮幫子上,雙目猩紅,臉上的皺紋像龜裂的大地。
她的世界何嘗又不是龜裂成碎片了呢。
賀明小心翼翼地主動提議:“奶奶,您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他感覺老太太起碼有一個禮拜沒合眼了。
許晨陽也趕緊跑去找血壓計,試圖幫老人測血壓。
老太太揮揮手,有氣無力:“我沒事,我靠靠就好。晴晴呢?”
賀明趕緊作答:“她跟我叔叔逛美術館呢,說要找設計靈感。您讓她回來?”
“回來?不用,讓她好好鬆快鬆快吧。”
說到了女兒,老人臉上才總算是浮出點兒笑意,還有心思招呼客人了,“我今天不舒服,就不留你們了。下次來家裡玩啊,奶奶給你們做好吃的。”
得,這話好假。
明明每次他們來宋家,在廚房裡忙東忙西的人都隻有宋楠楠。
不過老太太做東西也不咋樣,沒啥好期待。況且人家說這話,主要是表達個態度。
倆男生都挺擔憂,許晨陽還壓低聲音問宋楠楠:“你行嗎?”
他瞅著老太太怪不對勁的。要不行,他還是喊何淑妍她媽過來,有大人陪著說說話,說不定能好些。
宋楠楠搖頭:“沒事,你們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我給你們打電話。”
房門關上了,屋子恢複安靜。就連從外頭跑回來的小貓咪都識相的很,不吵不鬨。宋楠楠往盆裡倒了雞蛋黃,喵星人吃得香香甜甜。
她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老太太就這麼悄無聲地盯著她。
宋楠楠沒回頭,苦笑著問:“其實我特彆奇怪一件事,當初你為什麼沒掐死我?是怕我媽受刺激嗎?”
他們從植物園回來,時候已經不早。
此刻夕陽已經墜入地平線之下,暮色蒼茫。客廳窗簾半拉著,老人大半張臉都隱在陰影中,聲音聽著都不真切:“你又知道什麼。”
“你以為我知道的和你以為我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宋楠楠伸手擼著貓。
貓咪真是這世界上最可愛的動物啊,尤其在冬天,簡直就是燃燒的小火爐。
熱度從她的掌心一路往上躥,她感覺即便天寒地凍,都擁著小小的火光取暖。
老太太發出了輕輕的嗤聲,好像打定主意不上鉤一樣。
宋楠楠也不理會她,隻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跟老家人斷了來往,孤兒寡母的,做到這般決然本來就不合常理。剛好我又在圖書館翻到了點兒資料,聽當年追蹤報道過這件大案的記者說了些細節。”
老太太終於變了臉色,聲音猛地拔高:“他說了什麼?他知道什麼?”
“你不用激動,當年被拐的遠遠不止我媽。”
老太太氣急敗壞:“你胡說!你媽是去讀研了,你媽在海城讀研究生!”
宋楠楠苦笑:“我們都知道這是假的,何必呢。你現在想要瞞著我,事情隻會更糟糕。不是有罪犯被放出來了嗎。比起懺悔自己的罪孽,他恐怕更恨讓他蹲大牢的人,認為他是被我媽害了。”
老人的胸口上下劇烈起伏,看著宋楠楠的目光像是看怪物。
與其說她是在看這個女孩,不如說她是透過對方在看一段她厭惡痛恨,不願意觸及的過往。
麵前的少女身上流淌著她最親近又最痛恨人的血液。
看,人是多麼奇怪的一種生物。基因來自雙方,怎麼都沒有辦法切割掉。
老人久久的沉默,久到宋楠楠都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才沙啞地發出了聲音:“晴晴是準備出國的。”
宋晴要出國這件事,從大三下學期就已經定下來了。
法國算是比較早跟新中國建交的國家。改革開放之後,最早的幾批公派留學生,目的地就有法國。
宋晴去法國,父母很放心。況且她不是孤身一人,她還有關係親近的男友一塊兒同行。
因為宋晴去學的是音樂,男友學的是數學,當時大家還打去說他們也是錢學森跟蔣英的組合。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即便宋晴出發去機場之前跟父母打了個電話之後,大半年的時間都沒有消息再傳遞回來,宋家父母也沒覺得奇怪。
那個年代老少邊窮,有些地方一個鄉鎮都沒有一台電話機,信號也糟糕的要命。
況且,他們這輩人都習慣於聽從國家的安排。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女兒在國外也有大使館照顧。如果有什麼不妥,國家當然會通知他們。
用20多年後的眼光來看,這種想法有些匪夷所思。可在集體主義思想下生活的人,卻認為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最起碼,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宋家夫妻,完全沒有想過還有什麼意外會發生。
一直到開過年來的春天,有一位頭發長的過分的年輕人找到了他們在祁省的住處,詢問他們的女兒是否跟他們在一塊。
夫妻倆這才驚覺,他們的女兒居然不在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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