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雲知意上輩子每回考試都繃緊心弦,周身散發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冷。
同窗們將此解讀為高傲,其實她是緊張。
畢竟憋著勁要與霍奉卿相較高下,若一不留神跌出考績總榜前三甲,就連做霍奉卿對手的資格都沒了。
如今重來一回,雲知意再無那幼稚的好勝心,整個人比從前鬆弛許多。雖途中有霍奉卿古怪的小動作惹得她短暫驚疑,但與同窗們說說笑笑帶來的愉悅,足使她迅速忽略那點小波瀾,從容應考。
上午考的是書法,這對雲知意來說跟玩似的。她漫不經心研好墨,待當目光落在題麵上時,卻怔住了。
這場預審考對她來講算是“時隔多年”,此刻的她並不能清楚記起當初每門功課的具體題麵。
但她很確定,上輩子這場考試,書法題麵絕不是眼前這樣。
題麵很簡單,是“九九消寒圖”的字本: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要求將此九字寫三遍,考生自選三種不同字體即可。
若“上一次”考的是這個,雲知意絕不會忘,畢竟這個題麵在她心中分量不輕。
題麵的無端改變讓她隱約意識到,隨著她的重生,或許有些事也不同了。
*****
以往書法考試,雲知意總是第一個交卷。
這次因為走神耽擱了約莫一炷香才提筆,待到出考房時,樓下已有交過卷的人正在考場小吏引領下退出試院。
說巧也巧,步下樓梯時,恰好與對麵考房下來的霍奉卿迎麵相遇。
方才那道題麵勾起雲知意太多前塵記憶,此刻她心情複雜,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霍奉卿。
她一時沒心情與他寒暄,甚至擠不出個和氣的笑臉來。
霍奉卿的心情似乎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周身宛如籠罩了無形薄冰。仿佛早上那個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她手背上蹭了一掌的少年,隻是幻覺。
場麵冷得極其尷尬,偏生小吏又要將二人一並引領。於是雙雙沉默,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地同行。
走到門前影壁處,小吏執了辭禮,返回考房那頭去繼續等候彆的考生。
霍奉卿凝了雲知意一眼:“回官驛麼?”
“你先回吧。”
站在原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僵挺背影,雲知意心中擰得厲害。
關於“九九消寒圖”,她欠霍奉卿一句抱歉。或者說,欠整個霍家一句抱歉。
*****
雲知意幼時被養在京中祖母膝下。仰仗祖母的麵子,她初學寫字時便有幸蒙帝師成汝指點入門。
帝師成汝的書法被譽為“冠絕三百歲”,意為三百年來無人可出其右。如此誇張盛讚,雖多少有世人阿諛吹捧之嫌,但放眼當今世上,成汝的字確實足使天下士子敬服。
雲知意在書法上既有成汝為開蒙半師,是夠她狂的。
而上輩子的她不僅狂,還魯莽。
她最初與霍奉卿
從“毗鄰友好”陡變為“針鋒相對”,就是因為一幅“九九消寒圖”。
那是雲知意到原州生活的第三年。
她隨父母赴時任原州牧所設的冬至私宴,宴上孩子多,主家便拿出一幅雙鉤描紅的“九九消寒圖”給孩子們玩。
小雲知意隻瞟了那描紅字帖兩眼,就斷然拒絕參與這項玩樂,理由是,“這字本水平一般”。
不知怎的,鄰家竹馬霍奉卿突現怒色,咄咄逼人地和她爭論起來。
雲知意從小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遇事又較真;以往霍奉卿都願讓著她,偏偏那天莫名執拗,兩人就這麼當場杠上。
都是才十歲出頭的半大孩子,在書法品鑒這種事上不過就跟著大人鸚鵡學舌,哪能真講得清多少門道?
雙方搜腸刮肚用儘詞彙,依舊說服不了對方,最終陷入了“車軲轆廢話打嘴仗”。
他倆誰也不肯先住嘴,圍觀的各家小孩兒勸不下,最終自是驚動了大人。
做為主人,時任原州牧當然要主持公道。他和藹地詢問小雲知意:“你且說說,這字本何處有不足?”
若說得清楚何處有不足,雲知意也不至於同霍奉卿打半晌無用的口水仗。於是她隻道:“我就算是用左手寫,也比這字好。”
這話其實是耍了點小心機的。
她天生左撇子,雖在家人的強行糾正下,日常也能靈活運用右手,但她左手字曆來就比右手寫得更好些。
小孩子的淺薄狂言在大人眼中彆有童趣,聞聽此言,賓主儘皆捧腹,紛紛攛掇她當場寫來,讓大家眼見為實。
她也不怯場,當真就用左手執筆,認認真真寫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字。
“原州牧”這官階是原州最大的,能受邀參與其所設私宴者,哪個不是原州地界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都是見多識廣又深諳官場人際的老狐狸,一看她那字跡竟有帝師成汝的六七成風骨,眾人態度迎風一麵倒,紛紛判定原本那幅描紅的字跡確實不夠好。
那件事以後,霍家大人們對小雲知意的態度一如既往,但她與霍奉卿卻總在各種大大小小的事上有所衝突,冤冤相報地負氣較勁,就此從求學一直鬥到為官。
後來過了很多年,雲知意才懂了小時那次宴會上霍奉卿怒從何來。
因為主家最初拿出的那幅“九九消寒圖”描紅,字本是霍奉卿已故祖父霍遷的幼年手筆。
霍遷自幼天資過人,在原州有“神童”之名,生
前也曾一度官至原州牧。
在他年少時,還得到國子學祭酒親點入京,成為原州府第一個無需應考便進了國子學深造的寒門才俊。
可惜過慧易夭,霍遷才過不惑就英年早逝,從此成了讓霍家人驕傲又痛心的一筆濃墨重彩。
霍遷的後輩個個資質平凡,他辭世後,靠他一人之力撐起來的門楣家聲實質已是外強中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