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 / 2)

雲上青梅 許乘月 14207 字 8個月前

第56章

是夜蟬鳴喧天,四下燥熱,連風都是溫的,唯有月華如水。

州牧盛敬侑的書房內,霍奉卿與他對桌而坐。

“都詛咒你吃牢飯了?”盛敬侑歪靠著椅背,笑得幸災樂禍,“這麼說來,我家小師姐被你氣得不輕啊。”

霍奉卿冷冷睇他:“誰是你家的?!”

他這態度橫得沒點為人下屬的樣子,不過如今的盛敬侑在他麵前也沒什麼為人上官的樣子。

盛敬侑不以為忤,哈哈大笑:“是不是‘我家的’,這或許有待商榷。但很顯然也不會是你家的啊。你個臭小子!把人氣成那樣,她還理你才怪。”

霍奉卿薄唇抿成了直線,長指重重點了點桌麵的公文:“趕緊看。要是沒有疑問,我就告辭了。”

“你什麼狗德行?早不忙,遲心慌,”盛敬侑懶洋洋拿起那份公文,口中繼續不遺餘力地紮心,“若你是想著趕去南郊哄人,恕我直言,城門已經下鑰了,你出不去。想也白想。”

霍奉卿忍無可忍,從牙縫中蹦出一句少見的粗魯之言:“關你屁事。”

盛敬侑偏頭,從豎起的公文旁側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地笑著他:“喲,急了啊?”

霍奉卿神情不善,冷冷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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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敬侑腦門一涼,倏地縮回公文後去:“年輕人,戾氣不要太重。”

在他展閱那份公文時,書房內很安靜。可窗外的蟬鳴聲不絕於耳,連綿不斷,擾得人心不寧。

霍奉卿偏頭看著窗前月影,如坐針氈。

未幾,盛敬侑放下手中公文,玩味的笑眸中摻雜著一絲冷意。

“看來,田嶺把持學政司管轄權,卻一直在暗中阻撓廣開蒙學,是不願讓更多民眾接受教化,隻想讓讀書受教的人數保持在他需用,且可控的範圍。”

“對。不止蒙學。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原州官學課程應向京中官學靠攏,由六門增至九門,被他強硬否決,”霍奉卿收回目光,冷聲篤定,“‘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他走的應該是這條路。”

盛敬侑哼聲笑笑:“前年剛來時我就發現,原州學子早已不學完整《縉史》,史學教材中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原州史。那年送秋宴上,我隨意問過幾位學子,一個個都在感激田大人此舉是減輕了大家在課業上的負擔呢。”--

如今一代代原州年輕人漸隻知故土,不懂家國,這種潛移默化的後果非常可怕。

大縉是在列國爭霸的戰火中,以千千萬萬前赴後繼的犧牲才使天下重歸一統,隻有讓後世對史書上滾燙的鮮血永誌不忘,才不會再度陷入兵禍連天的裂土紛爭。

田嶺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不著痕跡地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謀一盤多大的棋,並不難猜。

可這老賊極其刁滑,沒有留下明顯

把柄,若此時有人跳出來指田氏有裂土自立之意,隻會被原州人詬病為誅心之論。

所以,削弱甚至搶奪他對學政的掌控權,是扳倒他的重要前提。

霍奉卿道:“我祖父生前任原州牧時,就一直防備著田嶺。但我祖父英年早逝,最終還是讓他得逞,將學政司攥進了手裡。十幾年前改史學教材算是田嶺初步試水,當時有章老據理力爭,才保住了開國史部分。”

章老的學術造詣在原州可謂超然,原州官場許多人都曾受他點撥,對他很是敬服。學政上的事,田嶺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得不忌憚。

盛敬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可惜如今章老年事已高,頂天還能再撐兩三年。此次官醫署與鄴城庠學合作辦學,是我們釘進學政司的絕佳契機,過了這村就沒這店。”

“嗯。”霍奉卿淡垂眼簾,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那就這麼辦吧。”

盛敬侑頓了頓,皮笑肉不笑地覷著他:“我小師姐那邊,你做何打算?真不想解釋?”

霍奉卿端起麵前茶盞,仰頭一飲而儘。

推動官醫署與鄴城庠學聯合辦學,真正目的根本不在“辦學”,而是要在過程中逼得庠學不斷出錯,這樣管轄庠學的學政司才會被拖下水。

霍奉卿是要在官醫署的掩護下,一點一點將學政司的實際治權蠶食鯨吞。

民諺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州牧府與州丞府這場關於學政司治權的無聲爭鬥,對所謂聯合辦學的官醫學子,甚至接連兩三屆庠學學子都會有影響。

這幾批人注定學不到什麼真東西,也不會有太好前途。

霍奉卿抿了抿唇上水漬,語氣是自厭的悲涼:“這手段太臟,在她麵前,根本說不出口。”

*****

翌日,“雲大人昨日下午衝進州牧府與霍大人吵了一架”的消息就迅速傳開。

誰也說不清他們二人是為何事衝突,一時間眾說紛紜。

雲知意素來不愛紮堆,如今又主持著均田革新這樣的大事,本身有許多事要忙,尋常官員也不至於拿這小小傳言到她麵前求證說嘴,所以她並不知事情已傳得沸沸揚揚。

下午與農政官商談了多時後,雲知意身心疲憊,盯著卷宗稍作思忖後,便出門去見州丞田嶺。

府衙第三進內的正北小院專供田嶺處理公務,清風雅靜,除院門口站著兩名護衛武官外再不見旁人,完全不同於前麵的首進、二進院那般忙碌嘈雜。

按規製,尋常官員需得田嶺召見才能進入這院,但雲知意的官階是直接向州丞稟事的,因此可以隨時前來。

她像平常一樣熟門熟路走向院門,卻被護衛客氣攔下。

左側護衛上前半步,恭敬執了武官禮,低聲道:“煩請雲大人留步稍候片刻,田大人正在與人議事。”

雲知意此刻要找田嶺說的事並不緊迫,況且凡事總要講個先來後到。於是她頷首,隨和笑應:“好。”

語畢,

便退到院門旁的樹蔭下站著,抬頭遠目。

在漫長而枯燥的等待中,雲知意漸漸走神,不知不覺又想起昨日與霍奉卿的爭吵。

經過一夜又大半日,雲知意對昨天的事已經冷靜許多。

以她對霍奉卿的了解,那家夥轉頭去推動沒什麼好處的合作辦學,多半有什麼隱情。

但理解歸理解,生氣歸生氣,這是兩回事。

午後日頭熱辣,五月蜩鳴喧囂如湯沸,使人心火愈發煩旺。

雲知意咬著牙根,心中惡狠狠地冷笑:若那小狗賊今日散值後來賠禮並解釋,定先將他吊起來在太陽底下曬成狗肉乾,然後再聽他怎麼說。

若他不來……

那就扒皮燉狗肉湯吧。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拉回了雲知意的思緒。

她循聲扭頭,驚見陳琇頭低低的,以絹捂麵做咳嗽狀,小步快跑著離去。

望著她在烈日下稍顯狼狽的背影,雲知意驚詫了。

要知道,為官者言行舉止有許多條條框框的約束,全都白紙黑字寫在《大縉律》裡。

“身著官袍在州丞府內掩麵疾奔”,這種事可大可小,若被風紀官員看見並呈文糾錯,挨訓是不可避免的。

若趕上風紀官員強硬較真,挨訓之後還得罰俸,甚至會在當年的官員考功評價上得一兩句惡評。

陳琇向來言行謹慎到近乎拘束,連稚嫩青澀的求學時代都少有不當舉止,此刻這是個什麼狀況?

雲知意以指尖抵了抵額心金箔,疑惑茫然,最終還是理不出個頭緒。

於是她搖搖頭,舉步入院。

*****

田嶺的辦事廳設在北院中堂,此刻並沒有關門。

站在石階下的屬官看到雲知意,見禮過後,趕忙上去,站在門口向田嶺通秉。

未幾,屬官回身抬手:“雲大人請。”

雲知意頷首,拾級而上,邁過門檻時一抬頭,就見田嶺笑得勉強。

他道:“若你沒來見我,我倒要命人來找你了。”

語畢,抬手示意她坐下,揚聲喚人上茶。

他沒提陳琇,雲知意也不多嘴,隻將滿心疑惑憋住,落座笑笑:“是為了我昨日找霍奉卿吵架的事?”

“你還好意思提?風紀官的呈文今早就擺在我案頭了,”田嶺沒好氣地笑瞪她,順手從堆疊在案頭的公文中抽出一份放在她麵前,“均田革新的事不夠你忙?好端

端的,你找他吵什麼架?”

雖話裡話外是不認同的意思,但語氣神情卻是另一回事,顯然並沒有因為雲知意找霍奉卿吵架的事生氣。

雲知意“嘖”了一聲,倒沒傻到和盤托出,七分真三分假地摻著答:“還不是為了學政司。‘聯合辦學’將官醫講堂納入鄴城庠學,最後若是沒辦好,庠學是要擔主責的。庠學若是出岔子,這不得把學政司拖下水麼?我就是去探探虛實,看他是不是故意給學政司挖坑。”</“那你探出來了麼?”田嶺隨口笑問。

雲知意撇撇嘴:“他就是個蚌殼精,口風緊得很。”

田嶺對這個結果顯然並不意外。他揉著額角笑歎:“你說你,吵架就吵架,摔他辦事廳的門做什麼?若單隻吵幾句,咱們還能強辯是‘溝通時太過激動’。你這一摔門,風紀官不能裝聾作啞,我也不好護短太過吧?”

“我就是氣昏頭了,走時關門手重了些,”雲知意訕訕低笑,“您也彆為難,該訓訓,該罰罰,我沒二話。”

田嶺無奈,搖頭笑睨她:“這可是你說的啊。那就罰你回去反省五日,如何?”

明罰暗賞,讓雲知意在家歇五日,既對風紀官有交代,正好也錯過月底旬會,免得與霍奉卿又當麵起衝突,倒是一舉多得。

雲知意心領神會地承情:“遵命。”

“那就這樣。你找我什麼事?說吧。”田嶺縱容地笑瞪她,仿佛看著自家一位頑劣小輩。

“哦,沒事了,”雲知意彎了眉眼,“我這些日子看農政、戶籍交上來的各項彙總,看得都快吐了。原本想找您討個三兩日休沐緩緩,您倒大方,開口就給我五日。”

“你啊,”田嶺笑著指指她,“休息歸休息,均田革新還是要抓緊。眼下可有腹案了?”

“我已命農政、戶籍兩署在摸底,”雲知意對答從容,“接下來會以私人名義輪流拜訪各家家主,先看看他們的態度。這事得謀定而後動,莽撞不得。”

均田革新是要各豪強大族讓出自家名下長久閒置的土地,由州府重新分配給失地農戶。

這對失地農戶是天上掉餡兒餅,重新得地後耕種自會積極勤力,對州府財庫、朝廷稅收也會有所助益,可謂一舉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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