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子約也拿了塊薄荷糕,卻是豪邁地一口咬下大半。
待到吞下那口糕後,他喝了口茶,確保口齒清晰,這才接著道:“她管著沅城一家叫‘素合齋’的珍寶閣,還經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金石冶煉工坊。因她在金石冶煉上頗有見地,在沅城周邊小有名氣,大家都敬稱她為‘素合先生’。”
“素合先生?‘素合’是哪兩個字?”雲知意問,“是姓名還是雅號?”
宿子約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寫下“素合”二字給她看,然後搖搖頭:“暫不清楚是姓名還是雅號。她挺神秘的,無人知她原籍何處,隻知她在沅城生活十幾年,獨自帶著個十五歲的兒子和一個十歲的女兒。從沒人見過她的夫婿……”
宿子約說到這裡,露出了個古怪的笑:“但很微妙的是,她的兒女姓田。兒子叫田嵍,女兒叫田綰。”
雲知意稍愣,有些明白他在暗示什麼,但還是謹慎確認:“你說,她兒子叫田‘毛’,是哪個‘毛’字?”
宿子約在此用手指沾水,在小桌案上一筆一劃寫下“嵍”字。
雲知意盯著用那個字,直到字跡散去才回過神。
這個嵍字“一字雙音”,可讀“霧”音,也可讀“毛”音。
兩種讀音分彆代表不同的字意,讀音為後者時,意思就是“前高後低的土山”。
將這個嵍字讀作“毛”音,且被用到人名裡,其實並不符合縉人起名的習俗偏好。
但若考慮到“大族起名嚴格遵從字輩排行”的習慣,用這個字就不奇怪了。
“女掌櫃是田嶺的外室,那一兒一女是田嶺的孩子。”雲知意對空翻了個白眼喃喃道。
田嶺在原州的家中有一正兩側共三位妻子,正好是《大縉律》允許他這個職階的官員所能擁有的伴侶數量上限。
如今他在沅城又多出個無名無分的外室,還有外室所出的兩個孩子,這犯法了。
宿子約驚訝地看著雲知意:“我隻是憑空瞎猜,大小姐卻為何說得這麼篤定?萬一隻是剛巧姓田,又或者是田家彆的誰……”
雲知意搖搖頭,淡淡哼笑:“眼下田家隻有田嶺的孩子是單字名,且選字時男從‘山’,女從‘絲’。田嵍。田綰。這不是嚴絲合縫了麼?”
見宿子約還是有幾分不能確定,雲知意娓娓又道:“而且,為了既有傳承又避田嶺的‘山’字旁,他兒子們的名,都得是‘山’字在底的。”
在原州這邊,田嶺一正兩側的三位妻子總共為他生了四子三女。“之前我和田嶽一道做事時,還隨口聊過他家幾兄弟的名字。”
雲知意也以手沾水,依次寫下:田嶽、田岱、田巒、田嶅。
“你看,如今再添上個田嵍,”她邊寫邊抬頭笑看宿子約,“半點不違和吧?”
宿子約總算心服口服:“何止‘不違和’?這幾個名字排在一處,那股‘血親兄弟’的氣息就遮不住了。欸,大小姐,你說,若將田嶺違律犯法養外室這事捅出去,他是不是就完蛋了?”
雲知意遺憾地搖搖頭:“老狐狸精著呢,這點事還不至於讓他傷筋動骨。他既敢讓那“素合先生”帶著兩個姓田的孩子在沅城不避人地生活,定是早有周全準備的。”
《大縉律》雖規定了各職階官員、勳貴所能擁有的伴侶數量,若超出數量,被查實後也會判罪,但真正因此被判罪的先例並不多。
倒不是法司玩忽職守,而是法司判案需證據確鑿,這條法令裡是有空子可鑽的。
比如田嶺這事。若沅城那位被稱作“素合先生”的女子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田嶺的外室,法司也束手無策的。
“假設‘素合’是她的雅號而非姓名,那搞不好她自己就姓田,孩子從她姓,這也說得通。又或者,她能提供兩個孩子生父的姓名籍貫,去查也確有其人,那即便全天下都篤定那兩個孩子就是田嶺的,法司也不能在無證據的情況下判田嶺有罪。”
宿子約有點失望地撇撇嘴:“我還以為查到了很有用的消息,沒想到白高興一場。”
“倒不是沒用,隻是這事不容易拿到實證,我即便知道了他違法,也是空口無憑,”雲知意笑笑,“我本就無心黨爭,現今更不像從前那樣莽撞一根筋。就說田嶺養外室這件事,確實違律犯法,於私德來說也有虧。但聽你的說法,那女子不像是被他搶來霸來的,若我跳出來深究此事,她定是會幫著田嶺遮掩的,到時田嶺肯定倒打我一耙。”
如今田嶺可是她的頂頭上官,“誣告上官”這條罪名並不輕。
宿子約百味雜陳,用力嚼碎口中那顆雜糖果子後,才道:“既如此,你還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免得引火燒身。那素合先生在沅城一帶金石冶煉行業小有名聲,珍寶閣的生意也做得像模像樣,看起來確實不像被田嶺脅迫的。而且田嶺放她獨自在那邊掌事,這是極其信任……”
“等等!”雲知意突然神情凜冽,駭然看著宿子約,“你說,田家在沅城,除了買海鹽回來賣之外,沒做旁的生意?”
宿子約被她的神情嚇得手足無措:“若不算素合先生名下的珍寶閣和金石冶煉工坊的話,就真沒旁的生意了。大小姐是覺得哪裡不對?”
雲知意的神情變幻莫測:“原州與沅城,來回水路兩千多裡。田家每次往那邊發運鹽船,少則十艘,多則幾十艘……”
藺家老爺子曾隨口對她提過,藺家的船隊出外買鹽時,都會裝滿原州特有的陶器、瓷器或少量珍奇花木往各地去賣,因為行商逐利,沒有哪家做生意會“單邊跑空”。
但因為這些東西是賣往外地的,又不是“鹽、鐵”之類必須經過官許才能販賣的特殊物品,所以這些從原州離開的貨物不必提前上報漕運司,碼頭的漕運司官吏也不會開箱檢查。
雲知意眉頭一皺:“田家的船隊應該也不會‘單邊跑空’,可到了沅城卻什麼都不賣,那他們每次運出去的,是什麼?”
出去時十艘的船不知裝了什麼,回來時又有三艘船可能裝的不是鹽……
這個瞬間,雲知意的腦海裡飛快掠過許多事,紛繁駁雜、混亂交織。
上輩子,槐陵縣府官員集體貪汙賑災銀,最後查抄出的贓款總數,卻遠遠多於賑災銀數目。
這輩子,不讓霍奉卿和盛敬侑深查北山案,不讓她在槐陵推行均田革新、不讓工務署修繕廢弛多年的槐陵官道……
打娘娘廟。槐陵北山。肢體有缺的小孩被用來試藥。四肢健全的小孩子則不知作何用途。
素合先生。沅城。珍寶閣。金石冶煉。
頭昏腦漲中,雲知意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在隱隱發抖。
“子約,你在臨川見到邱祈禎時,他有沒有提過,當初進槐陵北山救小孩兒,和他交手的那些人用的兵器是什麼樣?”
宿子約驚疑又關切地望著她,雖擔憂著她的異狀,卻還是先回答她的問題:“說是一種古怪小彎刀,他從前也沒見過。”
“子約,你趕緊替我跑一趟,去州丞府找顧子璿,讓她想個不引人起疑的辦法,今夜務必帶著霍奉卿和薛如懷一起來我這裡。”
雲知意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摸到田嶺真正的命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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