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是沈喬回浦化的日子。
和來的時候差不多,夫妻倆都是大包小包,帶走的既有姑姑家親手做的糕,也有外婆家包的粽子,看樣子是準備讓他們一口氣吃到出正月。
親朋好友們的關心沉甸甸,鄭重上車以後道:“大家都很疼你。”
沈喬當然也知道。
她打小病弱,同齡的兄弟姐妹們隻要一吵架,長輩們一準隻哄她,而且不管外婆家還是奶奶家都是孫男多孫女少,更顯得她的受寵。
很多事情是做不得假的,但現實往往也隱藏在這些之下。
沈喬一直以為自己擁有的無條件的愛,所以在以愛為名的裹挾中失望。
在當年的那場逼婚裡,人人都有份,麵孔她至今不敢忘。
說來好像是小心眼,但沈喬確實還有一股淡淡的怨,隻是隨著她的美好生活在變淡。
她嫁給鄭重一切都好,甚至是每件事都傾向於順風順水,所以她今時今日可以微笑地麵對家裡人,也因為鄭重現在已經具備外人眼裡良好的條件,所以她成為這場反抗的勝利者。
撥開這場歡樂的團圓的真麵目,無非是基於他們倆都是大學生的基礎。
如果鄭重仍舊是那個在大隊勞作的人,大家對他不會這樣客氣。
人生一定是這樣嗎?
沈喬忽然覺得感情是極其複雜的東西,她沒打算戳破這個真相,想想說:“是啊。”
又昂著下巴說:“所以你要是欺負我,我娘家人可不會放過你。”
鄭重坦然道:“我不會。”
沒有這個必要。
沈喬斜眼看他,在床鋪上拍拍說:“坐吧。”
回程買的也是臥鋪,大概是過年過節的,到處都是人。
對床是一對小夫妻還帶著個小男孩,看樣子也是探親剛回,彼此微微笑後就算打招呼。
鄭重坐下來,掏出口袋裡的瓜子說:“吃嗎?”
坐著反正也沒事,沈喬就著風景磕起來,兩個人也不怎麼說話,主要是還有彆人在。
倒是對麵的一家三口挺熱鬨,夫妻倆就圍著孩子轉悠。
小朋友也就牙牙學語的年紀,吐字不清地說著話。
沈喬也就能分辨得清叫“爸爸媽媽”,其餘的都不大像普通話,覺得興許是什麼方言。
她看著孩子可愛,忍不住跟他扮個鬼臉。
小男孩怕生,連忙躲到父母身後,半斜著身子露出兩隻眼睛打量著。
他媽媽好笑道:“阿姨跟你玩呢。”
沈喬順勢跟人嘮起來,覺得彼此之間還是有許多相似之處。
大家聊得來,很快張羅著打牌。
沈喬手臭,一局接一局的輸,偏偏上了癮。
有外人在,鄭重也不好給她放水,隻是無奈道:“幸虧不賭錢。”
不然家底都能賠個精光。
沈喬不以為意笑笑,入夜之後睡一覺就能下車。
浦化對兩個人來說是更加熟悉的地方,沈喬上公交以後長舒口氣說:“還是自家好。”
住招待所總是有很多不便之處。
鄭重其實是最為自在的人,畢竟滬市於他而言沒有歸屬感。
他沒接話,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都覺得似曾相識。
公交停在師範門口,還得走幾步才能到。
這個年過得,巷子裡擺攤的人好像都多起來,小年輕們布往地上一鋪,什麼生意都敢做。
這個年紀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哪像有家有口的人總有顧忌。
沈喬回頭看一眼還說:“人家一天估計就能掙好幾十。”
鄭重聽說現在都有萬元戶了,但那對他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他道:“說不定不止。”
兩個人慢慢悠悠走著,到家門口沈喬掏出鑰匙。
她進屋就看到自行車在客廳裡,說:“等一下你還得搬下去。”
家裡就這麼一樣重大財產,不看得緊一點怎麼行。
鄭重無所謂道:“沒事。”
說完他老老實實地收拾起東西,不用人吩咐也很乖覺,沈喬趁著還有點太陽把被子抱去曬,在樓下拍拍打打的時候跟鄰居打招呼。
他們在這住了已經有幾個月,彼此之間還是能認個人的。
一樓的劉奶奶說:“你們這是從老家回來了?”
沈喬道:“沒有,今年回我娘家過年了。”
好家夥,回娘家過年,那真是從沒聽說過。
劉奶奶驚訝道:“你娘家也同意?”
這有什麼說頭嗎?沈喬手停下來道:“不行嗎?”
當然不行啦,劉奶奶道:“那你娘家兄弟要折福的。”
沒過十五還是年,說這種話總是叫人膈應。
沈喬就知道自己不該問,撇撇嘴說:“我們滬市不講究這個。”
劉奶奶道:“那對你男人也不好啊。”
能有什麼不好,沈喬都已經在心裡翻白眼,琢磨著自己真不該接著老太太的話。
她道:“不會啊,我愛人很喜歡,說明年還去呢。”
劉奶奶一副“你們年輕人不懂,我得好好跟你說道說道”的表情,但沈喬已經聽不下去,隨意找借口說:“家裡東西多,我回家收拾去了。”
說完就走,就是關門的時候不高興地摔下門。
鄭重在擦窗戶,聽見動靜問道:“怎麼了?”
沈喬原原本本跟他學一遍,不忘翻白眼說:“等著瞧,下回肯定逮著你說。”
她料得也沒錯,沒隔幾天劉奶奶就把鄭重在樓下截個正著。
他是送沈喬去給琴琴上課後,去買過菜回來,到巷子口怕菜從筐裡顛出來,慢慢推著車走。
多好的男人啊,劉奶奶看著心裡感歎,說:“小鄭啊,我可得跟你說件事。”
鄭重想起果然如此四個字,還是道:“您請說?”
劉奶奶還是那幾句,講得嚴重一些就是回嶽家過年的男人死得早。
本省人尤其迷信,解放前燒香拜佛就很有一套,自打數字幫被捕以後,各地的道觀廟宇都緊鑼密鼓想開起來。
但鄭重不信這些,他道:“那就死吧。”
一句話噎得老太太說不出話來,大概也沒想好怎麼應對,連接下來的那些破解之法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鄭重還記得禮貌道彆,回家把菜洗洗切好放在一邊,看還有時間想著去市圖書館借兩本書。
從圖書館出來他正好去接沈喬下班,路上跟她說這件事。
沈喬是又氣又好笑,在他背上重重拍一下說:“你這是自損八百,傷敵八十。”
虧都虧死了,大傻子。
鄭重知道她並非迷信,而是不希望任何不好的字眼出現在他身上。
他認錯道:“下次不會了。”
沈喬仍覺得有些不滿意,教他說:“你應該說你有多喜歡我,多想跟我一起回去。”
鄭重了然道:“下次一定。”
不過他也沒有這個機會,大概劉奶奶也已經覺得他是爛泥扶不上牆,壓根不再跟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