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儘管阮時意於午夜夢回之際,一會兒變成耄耋老婦,轉眼又成稚氣孩童,可夢醒後,容貌依舊停留在少艾之時。
拋開眼角眉梢慣有的端肅倨傲、自稱“老身”的長者語氣,她體魄康健、柳腰纖細、玉容花嬌、嗓音綿軟……活脫脫是位絕色小佳人。
徐家兄弟和周氏目視比女兒還嫩了三分的老母親,內心可謂百感交集。
喪禮那天,靈堂內肅穆莊重。
人們或扼腕歎息,或涕淚漣漣,紛紛表示深切同情與哀悼;徐家子孫則跪拜答謝,迎送如禮。
阮時意立於隱蔽處,遠觀那些悲戚的麵孔。
曾鬨翻的姐妹、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堂弟、發小的子女……獨獨不見女兒徐明初。
她心頭沉重,無意久留,緩步行至僻靜花園透氣。
沿著即將搬離的家園散步,輕風抖落枝頭迷迷蒙蒙的花瓣雨,把廊外若即若離的交談聲送進耳中。
“太夫人是在二姑娘出嫁當夜歿的?”一略帶銳氣的女嗓低問。
“回夫人,聽說是子時之後。”
“嗬,”發問者淺淺一哂,“怕是不願衝撞喜宴,才如此向外宣布吧?可憐急著抱孫子的靖國公!眼看新兒媳剛過門便服緦麻三月,定然後悔允了這晦氣親事!”
阮時意慶幸耳朵太靈光。
由話音可判斷,這女子是她發小的長女、安定伯夫人平氏,自幼與徐家兄妹交好,還差點成為她的二兒媳。
後來平氏另嫁,但兩家相處和睦,佳節同歡,親如一家。
若說真有利益衝突,大抵是……去年,平氏想讓自家女兒嫁入靖國公府,靖國公世子則揚言“非徐家千金不娶”罷了。
視為家人的晚輩,前幾日還恭維徐家一門五福,等她這老太婆一死,原形畢露。
半生情誼,不過如是,彆怪她不近人情。
阮時意秀眉一揚,唇角挑起一抹隱約極了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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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阮時意閒來無事,在書房整理字畫。
時至今日,她依然為離奇遭遇而惶惑不解,私下對潛入靈堂表白者的身份作了各種猜測,始終未尋獲蛛絲馬跡。
興許,她忽略了至關重要的細節?
見長媳快步入內,眉宇間藏不住得意,阮時意放下幅未署名、無落款的淡墨揮掃的雪梅圖,笑問:“成了?”
“是,如您所料,平氏氣炸了,大庭廣眾下哭著說徐家仗勢欺人,信誓旦旦宣稱那一截《萬山晴嵐圖》乃太夫人所贈……直到於嬤嬤取出您所備的信件,她才噤聲,一臉不情願地答應明日送還。”
“她估計以為,我這老太婆生前老糊塗,死後無人知曉內情。”
聽阮時意以軟嗓自稱“老太婆”,周氏忍俊不禁,卻又因整理舊畫而唏噓。
“世人皆聞《萬山晴嵐圖》總長二十四尺,技藝精湛,氣魄恢宏,外加阮太公題詩,相得益彰。可此畫實在神秘,就連我這徐家長媳,也隻有幸欣賞過最末一段……”
阮時意失笑:“此事原是我之過,沒能把你公公最寶貴的長卷留給子孫。昔年徐家失勢,大夥兒對咱們家避之不及。施予援手者寥若晨星,泰半是我爹娘的故交。
“他們宣稱借晴嵐圖‘鑒賞’,實際知我割舍不下,必定儘力來贖。我走投無路,不得已將畫重新裁成六分,自留末段,餘下一一作抵押。
“誰知債務清還時,你公公忽然名氣大盛。正所謂‘貴來方悟稀’,長輩們不約而同找了相似借口,如‘供子孫熏陶染習’雲雲……
“我原本感念他們雪中送炭,又覺書畫乃身外之物,暫由親友保存,當作情誼見證亦可,才請他們立下字據——一旦徐家後人索要,必須歸還。若非看清某些嘴臉,我不見得有閒情逸致去討。”
“您心真大!”
“心大,是因為放下,不那麼在乎了。”
阮時意微微噙笑,將卷軸裝回匣內。
周氏從她清澄眸底讀到鮮少流露的複雜情愫,卻琢磨不透,她放下的,究竟是什麼。
“您說,咱們是否該借機收回其餘四段?”
“恐怕絕非易事,有位長輩病故十餘載,子女流落他鄉,杳無音訊;另一位友人獲罪,家都保不住,哪裡顧得上一幅畫?另外兩幅,我知在何處,就是……一人棘手,一人難纏。”
見她難得展露一絲半縷的窘迫,周氏恍然大悟,憋笑道:“兒媳懂了。”
阮時意啐道:“彆以為老身變小了就好欺負!你、你還敢笑!”
嗔怨之言未道儘,遠處一聲粗糙男嗓,溢滿悲慟哀傷之情,如洪鐘般穿透而至。
“小阮啊!你……你怎能拋下我一走了之!”
阮時意一聽這大嗓門,瞳仁微擴,禁不住抬手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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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目睽睽下,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袍男子大步流星衝上靈堂前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