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難辨年齡的方臉,長眉朗目,美髯飄逸,英氣逼人,如從古畫上剪下來的威猛戰神,正是鎮國大將軍洪朗然。
“大將軍有心。”徐明禮如常沉穩,執禮相迎。
“什麼‘大將軍’!叫伯父!”洪朗然悲容帶怒,大手用力拍在徐明禮肩頭。
可憐徐首輔被他拍得骨痛欲裂,“是是是!洪伯父……”
“你倆官場商場混得風生水起,卻連自己的娘也護不周全!到底怎麼回事!喜宴那天不是好好的麼?早知老夫賴死在這兒,不去靖國公那糟老頭子家喝酒!當晚更不該出城!”
洪朗然眼眶赤紅,邁步狂奔而入,哽咽大喊:“小阮!我來晚了!”
他身份尊貴,身壯力健,徐家人不敢攔,也攔不住。
院落之外,循聲而來的阮時意正藏身竹叢後,無奈搖頭。
魯莽小夥子,終究活成了魯莽老頭子。
年少時,洪朗然愛慕阮時意;而徐赫拜師阮家,近水樓台先得月。
據稱,她答應嫁給徐赫時,怒火中燒的洪朗然,一夜間把府中的花草樹木數儘砍禿了,連他爹悉心照料的盆景也沒放過。
徐赫離世後,洪母念在與阮母的交情,大力扶持,因而其中一段《萬山晴嵐圖》落入洪家。
其後,阮時意每每請求討回,洪朗然皆以此求娶,可謂癡心又無賴。
好在,即便洪朗然毫不掩飾他的朋友之誼、男女之愛、兄妹之情,阮時意永遠擺出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刻板,外人也沒將二人相提並論。
這一刻,洪朗然垂下眼眸,似在竭力阻擋情緒的宣泄,輕撫棺木,自言自語。
“你說徐探微那短命鬼有什麼了不起?出身將門,既不提槍上陣、殺敵衛國,又不建言獻策、治國安民!枉我曾當他兄弟!他處心積慮搶了你,卻隻盯著那堆破畫!
“他給過你幾年安生日子?連累你先守寡,後多病,現今連安度晚年的機會也剝奪!京城最燦爛的一朵花就這麼插在牛糞上……當然,在你麵前,換誰都是牛糞!可你偏要選最短命的那一坨!”
聞言者無不汗顏。
譏諷徐家先輩是”最短命的牛糞”,那徐家兄弟倆算啥?花與牛糞之子?
“咳咳……”徐明禮尷尬地輕咳兩聲以示提醒。
洪朗然罵罵咧咧,忽而眉峰一凜:“明初丫頭沒回,你們已著急大殮?這不作數!得重來!老夫要見最後一麵!”
“洪伯父!”徐明裕連忙勸阻,“望您念在兩家情分上,給母親足夠的尊嚴,讓她好生安息吧!”
洪朗然素來衝動,聽他這麼一說,亦覺無緣無故滋擾亡靈太過不敬,改口道:“小阮,今生錯過了,你晚些投胎,等等我,來世!來世我一定守住你!”
阮時意氣得七竅生煙。
嘴巴欠抽的老瘋子!跑到靈前吼這不三不四的話!將她一世清名毀了大半!
也罷,清者自清,懂她的人自然會懂。
事實上,約莫二十年前,徐家兄妹曾慫恿她改嫁。
巧上加巧的是,包括洪朗然在內,提親對象無一不遭受意外,如墮馬骨折、身患瘧疾、家中失火等。
外界一致認定,探微先生舍不得發妻,亡魂從中作祟。
阮時意不信無稽之談,但本就微弱的再嫁之念,慢慢打消……
她將洪朗然的深情癡狂、念念不忘,歸咎於“得不到”。
想當年,徐赫何嘗不是愛她入骨、巴不得捧在心尖上細細護著?婚後第三年起照樣一反常態,潛心作畫,將諸事擱置一旁。
阮時意疑心自己生完孩子,魅力不再,一度拋卻顏麵,對他做過異常出格之事。
徐赫為之癲狂,放縱一夜,又故態複萌,關起門沒日沒夜臨摹。
回首往事,阮時意暗笑自己傻。
她何以為此遷怒,放棄繪畫?乾嘛不憑實力跟他一爭高下?
若她堅持至今,沒準兒……她已成為當世大名家,誰還記得她那懸崖底下的夫婿?
如世人所議論,她此生為亡夫的名譽、子女的前途、兒孫的成長操碎了心。
靜下心細想,歲月蹉跎,人心易變,就算徐赫不曾為愛好豁出全部乃至性命,亦未必愛她到老。
而她,也未必能容忍他變本加厲的執著與肆意。
當愛意被時間消磨,生死兩茫雖薄涼,卻不失為一種成全。
念及此處,阮時意重負漸釋,轉身踏入慶和二十二年的溶溶春色中。
隻因她頭也不回,是以沒看見洪朗然從堂中負氣而出,當即停步,呆望她漸行漸遠的所在。
驟風過處,梨花雨紛紛揚揚,襯得白衣佳人如同誤入凡塵的仙子。
良久,他悵然歎道:“定是思念所致……竟覺那背影,像極了年輕時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