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飛柳絮疊著飄揚落櫻,稍稍淡去徐府門外的凜然蕭颯之氣,卻無法緩解平氏的怒火和忿然。
“太夫人駕鶴西去,徐家要翻天了?我已按照約定,親自送還探微先生之作,竟有阿貓阿狗攔路,要求我當場展卷開驗?”
她昂然立於階前,緞袍袖內雙拳緊握,似在極力忍耐親手打人的衝動,鳳眸一瞬不移緊盯半丈外的素衣少女。
少女平靜與之對視,體態嫻雅,楚腰纖纖,瀲灩容光,心神可悟而言語不足以形容,正是阮時意。
恰逢長媳周氏聞聲出迎,對上阮時意儘在不言中的眼神,轉而向平氏一笑。
“安定伯夫人怕是眼花,府門前何來貓狗?這位是太夫人生前助養的姑娘,隨她老人家姓阮。”
“不曾聽說過!”平氏揚眉,“再說,區區養女,憑什麼擋客人的道?”
阮時意不慍不怒,淡淡發聲:“夫人誤會了,《萬山晴嵐圖》為探微先生曆時三載、嘔心瀝血所作,已有三十餘年未露人前,因此,徐家人恭迎時加倍謹慎,還請諒解。”
平氏分明從她分毫不讓的言辭中捕捉高傲之態,正欲發作,卻聽她續道:“當麵核對,實則是對夫人的尊重和保護。萬一出了紕漏,再相互推卸責任,豈不更傷和氣?”
自聽聞平氏的不當言論,阮時意已下決心力保徐赫畫作,自是寸步不讓。
執意在府外檢驗,一防平氏以贗品搪塞,二防畫卷保管不當而引來爭議。
若不在眾人前分個是非黑白,過後必定死無對證。
阮時意獲聖上親封誥命,又是備受尊敬的長者,哪怕麵目青蔥,湛湛風華亦涓滴不減。
相比之下,平氏的趾高氣昂、咄咄逼人,反倒顯得虛張聲勢。
聚在街上的路人、攤販、聞風而來的文人墨客、丹青妙手越來越多,免不了七嘴八舌議論。
“雖說這做法不太客氣,但也無可厚非啊!畢竟是探微先生名作!一尺千金也難求!”
“他老人家筆力老到,簡淡深厚,山水氣韻雄秀蒼茫百年不遇,教人玩索不儘、抽繹無窮,上得聖上追捧,下受後輩趨躅,自當慎重對待。”
“就是!聽說此前吏部齊尚書家收藏的探微先生真跡,掛在廳堂上十幾年,被人偷偷掉了包還不知!進府前看個真切,合情合理呀!”
“那位夫人不願配合,該不會……心中有鬼吧?”
眾議紛紜,平氏陰沉沉的臉越發難看,“勞阮姑娘的慧眼,好好辨彆我手中的晴嵐圖究竟是真是假。”
驚歎聲中,《萬山晴嵐圖》由安定伯府和徐家仆役各執一段,徐徐展開。
此段所繪為雲霧漸濃的明山秀水,用墨淡雅,峰、泉、樹、石疏密得當,富於變化,構思精妙絕倫。
霧氣繚繞的留白處,題有阮時意祖父的幾句詩——山暖晴嵐景致佳,湖平風靜草吐芽。橋頭半樹紅梅落,陌上新杏未著花。
好些年未見祖父蒼勁有力的筆跡,阮時意眼眶濕潤,驀地記起一事。
當時祖父題字時,好像吩咐了什麼?似乎與此畫相關,類似……讓他們夫妻四十年後必須做某件事?
因那會兒孿生兒子輪番哭鬨,她抱著孩子在哄,壓根兒沒聽清。
隻記得徐赫如朗月清風的容顏,仿佛湧現一層凝重暗雲。
後來瀕臨絕境,阮時意早把此事拋諸腦後。
若真藏了秘密,知情者逝世多年,大概已無處探尋。
覺察到那雙水眸隱隱醞釀狐惑與不安,平氏嘴角微歪,挑起嘲弄笑意——小丫頭自恃有人撐腰便裝腔作勢,能看出什麼門道?
兩名畫師壯著膽子靠近,細觀半晌,皺眉道:“這畫……不對啊!”
平氏大怒:“少瞎說八道!”
一名畫師虛指某處:“山石的勾和皴,用筆頓挫轉折,確是探微先生親筆,可這濃墨點苔,過於飄逸灑脫,倒有些醒目了……”
阮時意抿唇輕笑:“此為太夫人開玩笑時順手所添加,為呼應第三段墨色變化最大之處,且看此處,畫筆突轉之風始於皴染陡坡和濃墨細筆勾畫水波。”
“姑娘竟有幸欣賞《萬山晴嵐圖》的其餘部分?那是多少年修得的福氣啊!”二人目露欽羨,異口同聲。
阮時意笑而不語,細細鑒彆完畢,方對周氏略一頷首。
平氏冷笑:“姑娘挑不出毛病?”
阮時意不屑與她廢話,回頭朝於嫻使了個顏色,又向周氏點了點頭。
於嫻捧出一個墨色錦盒,內裡裝有一對十兩的金錠。
周氏語氣平和:“辛苦安定伯夫人走這一趟,小小心意,就當謝過……平家人保管畫作數十年之功。”
此舉顯然含帶驅逐意味,平氏驚怒交集,嘴唇翕動,勉強擠出一句:“你們!欺人太甚!”
她年少時曾渴望嫁入徐家,奈何徐明禮早有婚約,徐明裕生意血本無歸,正計劃走南闖北……她等不起,也賭不起。
橫了心帶上一截晴嵐圖嫁入伯府,夫家驚喜萬分,待她加倍看重。
蒙混至今整整十九年,徐家人拿著鐵證要求她交還,比生生剜去她的心頭肉還難熬。
她原本還打著如意算盤,倘如事情順利,或許可向徐家“另借”探微先生其他小畫作,未料徐家一而再再而三不給她好看,更以金錢打發的手段逼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