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時意垂目,鴉色濃睫毛顫了顫, 於白瓷般的肌膚投下幾許細碎陰影。
和風送來潺潺溪流聲、枝葉搖曳聲、孩童歡笑聲與犬吠, 皆宣告沉默的延長。
躊躇片刻, 她下定決心, 重新凝眸望向徐赫, 眼神篤定。
“咱們賭一賭,看誰先把晴嵐圖餘下三段尋回。”
徐赫詫異:“你、你竟要以此為賭?”
“當年,你用六張四尺圖拚接成一幅長圖, 我於萬不得已之際, 重新分割,交予資助徐家的親友作抵押。時隔多年, 我從平家丫頭手裡要回第二段、從老洪處換回第五段,加上原本保留的末段, 目前尚有三段未得手。
“餘下的,其一已確認在皇宮內, 另外兩幅暫時無下落,但假以時日, 多方打聽,想必能找到蛛絲馬跡。咱們以尋畫作賭, 三局兩勝為贏, 如何?”
徐赫沉吟半晌,淡聲問:“萬一皇帝那幅拿不回, 或另外兩幅中的某幅損毀、遺失, 使得咱倆隻能各得其一, 又該作何定奪?”
阮時意唇畔微揚:“算我贏。”
“為什麼!”
“因為,平氏那幅,由我索回;洪家這幅,我畫了好些天才換來的。”
徐赫翻了個白眼:“阮阮,你何時變得如此不講理?這賭局太不公平了!若非我忙活一宿、從旁協助,你豈能事半功倍?怎麼說……得算我一半功勞吧?”
阮時意幽然道:“你教我、幫我,明明是為借機對我摟摟抱抱、亂摸一通。”
“……”
徐赫試圖辯解,但他的確心懷不軌,趁機“摟摟抱抱亂摸一通”。
阮時意淡然道:“我已付出相應報酬……洪家這幅,算我的。如若此局打成平手,我贏,你得聽我的。”
“我還你!讓你摸!給你抱!”
情急之下,他怒而抓起她的手,以溫軟掌心往自己身上亂蹭一通。
阮時意驚呆,全然忘了反抗,被逼“非禮”他的胸腹後,還遭他拖住雙手,從正麵環上他精勁的腰。
傾聽他劇烈心跳聲,她才驚覺,自己正以僵硬姿態靠在他胸口,霎時間手忙腳亂,掙紮退開。
不知是氣惱還是赧然所致,頰邊竟有種見鬼的火燙。
她心下暗罵:現在的小青年……毛手毛腳的,太沒節操了!
但細想,好像哪裡不對?
徐赫餘怒未消,瞪眼:“滿意了吧?”
“幼稚!我一把年紀,對年輕**提不起興趣!彆瞎鬨!”
阮時意慍怒之下,口不擇言。
徐赫麵色大變:“難不成!你欣賞洪朗然那類遭老頭子?”
“反、反正……你放尊重點!”她已詞窮了。
“阮阮啊,”徐赫沒來由感歎,“你連死都不怕,卻怕與我重歸於好?我到底有多討人嫌?
“三郎,我從未討厭你,而是……”
“嗬,心如止水?不沾情、不染欲?”
他語帶嘲諷,頓了頓,語氣軟上三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自得悉一覺睡了整整三十五年、父母兄長和妻子均不在世,且兒女已長大成人、另有家室……我,我起過自裁之念。”
阮時意瞳孔微擴,“你……”
“但我沒研究出,以何種方式鑽到墓室與你合葬,是以沒死成。”
他說得一本正經,暗藏戲謔,背後則透著無限悲涼。
在認定失去一切、連枕邊的她也深埋黃土後,他如無主遊魂,該有多孤獨、多無助……
有一刹那,阮時意很想給他一個小小擁抱。
無關風月情,隻為撫慰他曾有過的絕望。
對上她憐憫眼光,徐赫臉上羞愧更濃,續道:“你七七那日,我在山上祭奠你,渾渾噩噩隨大夥兒去酒樓喝了些酒,連醉兩日。醒時,我躺在阿六那破草棚裡,腦中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悔不當初,忽而又想,早於三十五年前,世人斷定我無生還機會,是你在逆境中扛起重責,撐起了家。若你含辛茹苦熬過一生,而我無所作為,輕易把命丟了,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你?
“陰錯陽差,我成了背棄誓言、拋棄妻子、讓你承受世間所有惡意的混蛋。即便你走了,帶走我此生幸福的唯一可能,但我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自始至終都在肩上。
“於是,我選擇活,活下去。我自問手腳健全,體魄強壯,有一技之長,總有機會為子孫後代做點什麼。正好那日,阿六去長興樓替我賠錢,錢沒賠上,反倒拿回一竹筒杏子飴。那孩子單純可愛,逗狗時,順手喂我一顆。我含著糖,舌尖酸酸甜甜,方覺人生並非全是苦澀……”
阮時意眼眶微微濕潤,心痛之餘,又覺他骨子裡的癡氣有些可愛。
她當然記得,杏子飴是她所贈。
當初僅作哄小孩之用,何曾想過,會落入徐赫嘴裡,引發他的感慨?
這一刻,她心頭溢滿剪不斷理還亂的千絲萬緒,溫言吐露心跡。
“三郎,我為你背負寡婦之名大半生,守著守著,已成習慣。後來女兒出嫁,兒子們成器,我總算不必勞心傷神,便想著……身體弱點無妨,總能在富貴中安度晚年。
“偶爾獨自一人遠遠看著子孫追逐嬉戲、談笑風生,我不止一次幻想,假如你在,我會怎樣、我們會怎樣、他們又成怎樣……你會變成脾氣糟糕的老頭嗎?你會嫌棄我朱顏漸改的模樣嗎?你會因成名成家,往後院納上一大堆妾嗎?
“我承認,當這些念頭匆匆閃掠而過,意味著我未曾徹底忘記你。但我做夢也沒想過重獲新生,而你離開半生,歸來正當青春。對此,我由衷感激,上天讓你我活著,享受孩子們創造的繁華盛世,彌補往昔求而不得的遺憾。
“但不管你我天生一對也好,地造一雙也罷,早已錯失今生最好的時光。你仍是原先的你,我卻不再是你所需要的我。目下,想不出更好法子,這賭,就當我任性好了!”
她不緊不慢說了一番話,自我解嘲:“老太婆囉裡八嗦,請你多多擔待。”
“又是這句!你就算活到兩百歲,頭發牙齒掉光、生活不能自理、皺紋滿臉、喘不過氣、說不出話……你阮時意,照樣是我徐赫的妻!”
徐赫最煩她用年紀壓他,老強調比他多活些年、年紀大、老太婆之類。無論她活了多少歲,始終比他小七年。
他不就睡了個大懶覺麼?錯過的,下半輩子慢慢補便是。
“所以,你要和我賭嗎?”
阮時意無視他即將炸毛的怒氣,態度不慍不火。
徐赫緘默須臾,嗓音摻雜絲絲縷縷的澀意。
“阮阮,你說過,人生在世所做選擇都是賭,未必穩操勝券,未必通曉得失,未必如願以償,唯有願賭服輸。你確定,非要與我分勝負、定輸贏?……彆無他法?”
阮時意苦笑:“再拖下去,興許我會迫於風言風語與你一處,但這絕非你想要的。”
徐赫緊抿薄唇,隱隱發出牙齒輕磨之聲。
清朗長眸,無端泛起極淺紅意,如怒,如怨,如哀,如痛。
“我若放棄,最終被你日複一日地唾棄;放手一搏,至少有半數機會。可我對另外兩幅畫的去向一無所知……”
阮時意淡笑:“王公貴族處,有阿禮幫忙打聽;商賈大家處,有阿裕的眼線;咱們二人隻需負責書畫界的同行,我答應你,一旦得知任何動向,我會儘快通知你,你我各憑能力去取,讓這場競爭公平些。”
徐赫悶聲道:“彆以為我摸不準你的鬼主意!你怕我纏著你不放,趕緊拋出難題,好教我為此奔忙,既拖延時間讓我接納現狀,又能容你硬下心腸來狠拒我……你勝券在握,等到實現老爺子的心願,你隨時以勝利為由,一腳將我踢開。”
阮時意嗔道:“你那夜嫌我以惡度人,你自己何嘗不是?不錯,我是想避免你盲目糾纏,畢竟你……血氣方剛,腦子裡裝的什麼,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