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軒認出是他,長眉一凜:“原來是徐大人,請問大人手中為何物?”
“洪指揮使,這……不過是在下的拙作。”
“徐大人過謙了,”洪軒皮笑肉不笑,“久聞徐待詔技藝超群,極得聖上賞識,遺憾咱們這些粗鄙之人無緣欣賞,而今巧遇,可否讓弟兄們一飽眼福?”
他話說得客氣,打開檢查之意已無須多解釋。
徐赫早在心底拿他摩擦地板一百遍。
但對方身為內衛副指揮使,官職比他高出數個品階,且宮廷及周邊皆在其負責範圍內,若要細查,他根本不能推拒。
其時風狂雪冽,徐赫收了傘,挪步至避風處,親手展開十數張疊起的一卷小畫,遞至燈下。
洪軒翻身下馬,臉上掛著淡淡笑意,雙手接過畫作,翻了幾頁讚歎了兩句,交還後又示意他拿出彆的畫卷以供“觀賞”。
徐赫煩不勝煩,又拿出一卷,垂眸道:“此為臨摹之作,讓洪指揮使見笑了。”
弱光之下,洪軒定睛細看,忽然臉色微變。
徐赫觀察敏銳,猜想對方已看出端倪,急中生智,假裝卷起原先那批畫時手滑,未裱過的原圖散落風裡,吹得到處都是。
“哎呦!我的畫!”他連連頓足,展現出一副心疼得不行的苦瓜臉。
“怎麼回事!”
翰林畫院門口的兩名守衛均知畫師們極其愛惜自己的作品,紛紛搶上前幫忙拾起,抖落上頭的雪粒,又對徐赫作了一番安撫,還勸了洪軒幾句。
“徐大人日以繼夜,畫畫了好些時日,毀了豈不可惜!”
“洪指揮使,您若想向徐大人討教,不如換個時間?這大晚上又是風又是雪,烏燈黑火的……啥也看不清呀!”
如此一來,倒顯得洪軒無故攔截、逐一細閱的舉措十分蠻橫無理。
徐赫趁機奪過他手上的“臨摹之作”,連同守衛拾掇好的那些匆匆卷在一起,塞進油布裡。
薄唇緊閉,眼中委屈之情更濃。
洪軒沒轍,隻得軟言致歉,放他離開。
徐赫也懶得跟他迂回曲折地說客套話,裹緊披風,融入風雪暗夜。
足下踏雪,如踩玉屑,步步皆有錚錚之音。
*****
洪家曾保存過《萬山晴嵐圖》第五段數十年,洪朗然對繪畫無興趣,洪軒卻自幼看得眼熟。
方才那幾幅構圖奇特的畫作,內容與晴嵐圖頗為類似;技巧手法,墨色質感,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他幾乎懷疑,這姓徐的畫師,已將皇帝所藏的真跡裁開,偷運出宮。
可毀掉好好的一幅佳作,能否拚接如前?此舉為了什麼?
他沒忘記父親離奇的囑托——如見此人,當作不識,彆為難對方,能幫則幫。
自詡功高、目空一切的父親,竟然對他說出此等不合情理之言!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了父親的叮囑,因而適才雖心中生疑,他沒公然道出。
回過神後,洪軒翻身上馬,按照原計劃帶隊繞行至東門,每往前一尺,疑慮便加深一丈。
畢竟,那名姓徐的畫師,武功頗高,哪有理由連珍視的畫作也拿不穩?
不惜犧牲自己的力作來轉移視線,並快速搶回他手裡的?
聲東擊西之計,未免太明顯。
洪軒念及此處,下令讓部下繼續前行,自己則騎馬奔赴城東,趕往瀾園所在。
除夕鑼鼓喧天,夜市燈如晝,又有禳祭鳴,百人鳴鑼、擊鼓、執杖,踉蹌跳舞,逐驅逐疫鬼。所幸瀾園處於熱鬨邊緣,道路暢通無阻。
躲在上回打鬥的巷子,他靜候片晌,果不其然,不到一盞茶時分,極輕踏雪聲飛速而來。
他還沒來得及探頭張望,灰色人影已躍過牆頭。
隻聽得內裡有人悄聲發問:“是先生?……請隨我來。”
依稀是阮姑娘身邊那名身法輕靈、長得尤為眼熟的丫鬟所言。
這徐姓男子,夜探香閨,熟練至斯!且有佳人的貼身丫鬟照應!
取畫之事……是阮姑娘授意?
洪軒沮喪地用雙手搓揉冰冷的臉額,悵然若失。
他呆立良久,牽馬從後巷撤離,踏進不屬於他的歡慶聲中。
漫長巷陌中的落寞足印與馬蹄印子並列鋪展,遭新雪遮蓋,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唯獨深濃惶惑,交疊著驚憂與感傷,隨風飄散於冬夜角落。
明日,將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