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時意移動老酸枝鎮尺,細細壓牢案上四幅圖紙,理了理青緞裙裳,緩步行至徐赫身邊。
眼波沉靜,語氣柔緩而勸慰。
“三郎,活到這把年紀,人心已定,誰還能離間得了誰?”
徐赫沉嗓透著三分憋悶:“你老嘲笑現今的我幼稚,必定認為當初的我更幼稚……”
阮時意莞爾:“有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很幼稚。”
“我早年並無大誌。比起隨父征戰的大哥和謀略出眾的二哥,我那點所謂的‘文武雙全’是個笑話,唯一拿得出手的,隻有畫技。
“當年形勢不比現下,在世人印象中,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詩則‘興觀群怨’、‘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繪畫隻不過為末流小技……
“我以此為傲,更因你我共結連理而感恩雀躍。直至兒子們百日,我親去阮家送東西,離開後想起有疑問忘了向老爺子請教,便從側門折返。
“沒想到,正逢洪朗然和蕭桐那對表兄妹來探望你父母。他們在花園散步,與我僅一牆之隔,我無心竊聽,終究聽聞對我的一些……評價。”
徐赫話到最末,眼神一黯。
說是“評價”,不如說“諷刺”。
於他而言,種種猶在昨日。
那時,他的嶽母笑說——近日朗然大敗棠族,風頭正盛;阿桐的夫婿出任戶部侍郎一職,真真正正的年輕有為!我福薄,就生了時意一個閨女,沒有如此優秀的兒子。
洪朗然則笑曰——徐赫那小白臉處心積慮搶了小阮,沒給你們當個好女婿!出身將軍府,既不能殺敵衛國,又不會建言獻策,還成天躲家裡畫鬼畫符……一同在軍營裡長大的哥們都懶得招惹他!
蕭桐也附和——阿阮也曾抱怨過,徐三公子婚後不乾正事,黏人又孩子氣,半點不似成親前那般霽月光風,還跟我說,疑心被換了個人呢!
當時徐赫整個人懵了。
他沒想到,嶽父母嫌他不夠出息,哥們背地裡對他冷嘲熱諷,連妻子的閨蜜也說,他最愛的妻子嫌“黏人又孩子氣”!
那陣子,宮中和民間普遍盛行花鳥畫、人物畫、亭台樓閣的界畫,徐赫擅長的山水畫多半為文人所喜,未曾達到今日之鼎盛。
因此,趁著家底豐厚、父母兄嫂願助他照顧妻兒,徐赫下定決心,用三年時間,勤加苦練,潛心作畫,開創古往今來的繪畫新風,憑自身能力闖一片天地,絕不讓妻兒蒙羞。
誰料,事與願違,鑄成大錯。
此時此刻,在阮時意的再三追問下,徐赫不情不願說明因由。
“我隻道你嫌我煩,嫌我沒出息,我便發奮用功去了。你那會兒不也沒意見麼?我還認定,那正正是你想要的。”
阮時意哭笑不得:“我對你根本沒有任何怨言!更不可能在蕭桐麵前抱怨!我像是不顧全你顏麵的人?假如有類似言辭,定是那腦子一根筋的女人理解錯了!”
黏人?孩子氣?
時隔多年,細節早忘光。
無非是蕭桐的丈夫忙於政務,阮時意安慰閨蜜時,笑說自家夫婿不為功名利祿奔忙,閒來吟詩作畫,成天像孩子一般黏著她、逗她開心。
她明明在隱晦炫耀好不?
炫耀自家丈夫疼她愛她、率真可愛!怎麼變成“不乾正事、黏人、孩子氣”?
而她的父母誇獎洪朗然和蕭桐的丈夫,一半是替友人的子女而歡喜,一半是客套。
就算真說了徐赫幾句不是,往往因為,女婿才是他們自家人。
何曾想過,阮父阮母的謙遜,加上洪朗然對哥們的憤懣嘲諷,以及蕭桐誤解的“怨言”,成了他們夫妻分隔半生的原因?
要怪,隻能怪徐赫早些年畫家心性,心高氣傲;而阮時意年少時太過柔順隱忍,彼此之間竟相互揣測,沒捅破那層窗戶紙,未能靜下來好好說說心裡話。
*****
窗外疾風急卷,大雪潑天而落。
翻起陳年往事,夫妻二人相顧無言,各有各的忿忿不平和冤屈憋悶。
熱茶入腹,暖意從舌尖擴散全身,心氣逐趨平定。
徐赫收斂感傷與苦悶,狡黠一笑:“阮阮,你適才說,對我無怨言?也不嫌我黏著你?”
阮時意輕抿唇角:“以前沒嫌,現在很嫌。”
“可我好多天沒見你,黏一下下,也無妨吧?”
他不由分說,探手勒住她的皓腕,巧勁一引,將她拽進他和畫案之間,兩臂趁勢圈上她的腰。
阮時意無從抗拒,唯有抬手抵住他作勢欲親的嘴,“一下下!已經過去了!”
徐赫原本沒敢真下嘴,雙唇忽被溫軟細膩的手捂住,惡作劇心起,啟唇探舌,快速舔了她的掌心。
“唔……”阮時意連忙鬆手,嫌棄地往他衣服上蹭了兩下,“你、你惡不惡心!”
“我的阮阮這麼甜,我怎會覺惡心?”
他笑兮兮揉她入懷,由著她胡亂掙紮卻又掙脫不開,許久,歎息道:“我一心回來陪你、想看兒女長大成人,現在他們都長大了……我倆居然和以前一樣年輕,你沒覺著,這是上蒼給我們彌補遺憾的機會?”
“我雖寡居,但日子過得充實,又自覺有成就,沒什麼可遺憾的。”
“沒我陪著,怎能稱得上‘無憾’?還有,你未經同意,擅自養大我的子女,還不讓他們學繪畫!我徐探微的長孫!隻會畫王八和王八蛋!簡直笑死人!
“要不,你再給我生倆?這次,我負責帶,保準不用你操心……嗯,擇日不如撞日,今晚除夕,好日子!待你秋來坐月子,不冷不熱正合適!百日宴正趕上過年,熱鬨喜慶!”
阮時意被他一連串的歪理邪說驚得瞠目結舌,忽覺小腹溫熱,有什麼東西硌得她難受。
低頭一看,她立馬收腹,燒著臉慍道:“你!你這人怎麼這樣!”
徐赫滿臉無辜:“不然你要我怎樣?和你軀體相貼,卻硬不起來?”
阮時意恨不得暴打他一頓:“你、你你你退開!”
“我什麼都沒乾呢!你就慌神了?”徐赫啼笑皆非,“哦,也對……我家阮阮,妻軟,怕硬!”
這曾是夫妻間**時的調侃,阮時意情愛塵封日久,早就拋在腦後。
旖旎回憶猝不及防湧來,她頰畔緋雲密布,如抹了胭脂,情急之際口不擇言:“胡說!哪兒都不軟!一點也不軟!”
徐赫以快得無從回避的速度低頭在她唇上琢了一下。
“小嘴,軟的。”
阮時意羞惱尚未尋到宣泄之處,腰上忽地被他掐了一把。
“纖腰,軟的。”
她急忙撥開他肆無忌憚的魔爪,終歸未能擋住他最後那句諢話。
“唔……這兒和這兒,最軟。”
“你彆胡來!否則我……我以後再也不理你!”
她敏感部位經他一捏,腿腳發軟,拿他沒辦法,隻能蹦出一句小孩子才會說的威脅。
徐赫樂了:“小氣鬼!”
“你出爾反爾!上次還信誓旦旦說什麼……遷就你,忍著或另想法子解決……現在卻為所欲為!”
徐赫挑眉,“如此說來,你答應了?和我廝守到老?”
“沒!沒答應!”阮時意猛力推開他,“正經事說完,你可以走了!”
“說完正經事,難道不該做點……不正經的事麼?”
“你還胡說八道!快滾!”
“阮阮,”徐赫推窗,“雪是停了,可外麵天寒地凍,我又累又餓又困又冷……咱們這麼熟了,今晚擠擠唄?”
“我才不要被你凍死!”阮時意隨口推拒。
“嗯?”
她怕說多了漏嘴,又覺把他趕出瀾園太過絕情。
“今夜,你去阿六那兒!”
徐赫癟嘴:“你讓我跟狗一起睡?”
阮時意捕捉到他眉眼的倦意,語氣緩和了三分:“先將就一夜。明兒,我在畫室旁騰一房間,你趁過年,好好補補覺。”
徐赫又驚又喜,他可光明正大入住瀾園?
“彆想太美,就這幾日,”阮時意猜到他心思,“彆忘了,你得和我研究地圖。”
“嘻嘻,但願圖上謎題,能夠我倆解上一輩子……”
話未道儘,窗外那片天空驀地騰起各色火焰。
如草木立地而起,飛向半空四散,開了滿天的怒放繁花。
他挽她的手挪步窗前,並立於花火掩映之下。
他的肌膚,仿佛比先前暖了些。
彼此眼眸倒影華彩,不比煙火遜色。
鞭炮與煙花喧囂聲中,她耳邊傳來他低沉且溫柔的祝禱。
“阮阮,願你我事事遂順,歲歲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