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 樓台亭閣如塗了熔金。
阮思彥於臣民矚目下,鄭重宣布名次, 並邀請優勝者赴宴。
依照慣例,各科前三名均能獲禦賜恩物,多為皇家收藏的名人字畫、珍貴文房用具等。
花鳥頭名畫師得了阮時意祖父的一幅寫意花鳥,自是歡天喜地謝恩。
孫伯延受賞為禦筆所繪小幅山水……嗯,趕緊跪下, 謝主隆恩。
徐赫想著嘉元帝會給自己賜點名家小作,意外獲得一盒蘇合油煙製成的古墨。
此墨以蘇合煙、鹿角膠、金箔、熊膽、麝香、珍珠粉等精製而成,一兩墨的價格等同於一斤黃金, 可謂墨中頂級奢品, 關鍵是極其難求。
至於第三名獲勝者,是一位南國畫師,被賜予“探微先生”生前用過的雕花銅鎮尺。
徐赫登時對自己得第二名深感滿意。
——誰要皇帝小子的畫!誰要自己幾十年前用過的老鎮尺?好墨值錢又實在!
他手捧錦盒, 退下後悄然回頭,遠遠衝阮時意眨了眨眼。
阮時意麵朝嘉元帝所在,輕易捕獲徐赫的眉眼情態, 想笑他居然隻拿第二,又不宜當眾麵露嘲諷, 憋得滿臉緋紅。
徐晟見狀戲謔:“你倆果然好多小秘密!”
阮時意悶哼一聲,沒搭理他。
徐晟大感無趣, 正好他今夜當值, 眼看時間差不多, 交待藍豫立照顧徐家人, 便徑直下台。
其時台上賞賜完畢,畫師們相互欣賞作品。
“徐待詔”之作引起轟動,甚至有人斷言,他便是去年初夏於長興樓醉後作畫之人。
嘉元帝正閒得無聊,見徐晟在朝“徐待詔”挑眉擠眼,心血來潮,向他勾了勾指頭。
徐晟愣住,左右扭頭,再三確認。
嘉元帝笑罵:“你這小子!給朕過來!”
徐晟如做了壞事被逮的小狗,耷拉著腦袋,碎步跑近,躬身道:“見過陛下。”
“朕適才聽人說,你在四國畫師麵前畫了個龜?”
“……這點小事也直達天聽,誰這般碎嘴?”徐晟無奈。
“明知朕要以你爺爺的畫為題,你瞎搗亂什麼?”
嘉元帝對“探微先生”推崇備至,也因徐明禮勤勉務實而重視徐家,私下待徐晟和毛頭皆甚為親切。
徐晟委屈,不敢多辯。
嘉元帝斜睨他一眼:“話說回來,聽聞徐家人在搜集《萬山晴嵐圖》,你們手上有幾幅了?”
徐晟仔細想了想:“回陛下,據說六得其三?”
嘉元帝龍顏不悅:“自家祖父畫作有多少也不曉得?你怎麼當探微先生的孫子!”
徐晟總疑心皇帝要搶著當他徐家人,巴不得跟他父親結拜似的。
本想說由“義妹”在管這事,轉念又想,萬一皇帝因此注意上容色嬌美的祖母,來一道“召入宮中”的旨意,豈不麻煩?
嘉元帝躊躇片刻,像是有話要問,正逢阮思彥等人行近請示,他隻對徐晟擺手:“到一邊呆著去!”
徐晟退至主台之下,細味皇帝所言,隱約品悟出一絲玩味之意。
翰林畫院後花園奇石築山,桃杏盛放於斜陽夕照中燦若雲霞。
香風混著甘醇佳釀,襲人欲醉。
漸亮燈火下,席間一眾畫師舉杯相慶,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徐赫談吐溫雅,立如蒼鬆傲雪,坐似朗月入懷,百杯豪飲而麵不改色。
他忙於與蘇老探究“詩畫相輔”的論題,大至吞吐河山,細至低眉弄紗,豪則開疆拓土,婉則細水長流。
蘇老惜才,徐赫謙遜,一老一“少”自相識以來交往頻密,已達忘年交之境地。
見二人聊得熱切,翰林畫院副指揮使傅元贇也加入話題。
暢飲闊論之際,徐赫忽而覺察數道目光往他身上投射。
他不動聲色繼續笑談,舉酒時暗地裡留心,方驚覺端量他的赤色袍服者,竟是阮思彥!
此外,皇帝身旁多了一位華衣美婦,同樣把審視眼光落向他的方位。
他料想對方為寵妃或長公主之流,未敢多看,自顧飲酒。
今日比試,徐赫雖隻落得第二名,但書畫同好自然能辨彆畫中好壞。
無論翰林畫院或城南書畫院的同僚,均知他年輕多才且低調沉穩,外加儀表非凡,與徐家人有千絲萬縷的關聯……依照皇帝對他的大力提拔和重視程度,來日定是接替阮思彥的最佳人選。
因而當徐赫與兩位前輩熱切探討時,周邊許多人密切關注他的言論與動向。
徐赫不願成為關注點,漸收鋒芒,隨時準備結束話題。
尤其待鄰席的孫伯延整衣離座,看似悠然步向假山外的長廊……徐赫緩緩放下了杯盞。
隻因,他分明記得,半盞茶時分前,洪軒也向同一角落行去!
遠處的勸酒聲被假山阻隔,僅餘若斷若續的雜音。
廊前寂靜,微弱燈影下,一名容貌清臒的壯年男子與身穿鎧甲的青年低語。
徐赫施展輕功,無聲無息尾隨,終究因洪軒武功頗高而未敢靠近,隻能依稀捕捉幾句殘缺不全的對話。
“……孫某一直渴望瞻仰晴嵐圖,奈何大將軍堅持不肯……”
“孫先生,如今敝府的晴嵐圖,乃徐家那位阮家姑娘所繪,真跡已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