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被冷暖適宜的一團雲包裹著,阮時意隻覺渾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麻木感。
飄渺, 遼遠, 恍惚。
好想就此睡去, 泯去七情六欲,永遠不必為世間凡俗瑣事擔憂。
漫長黑暗中亮起兩道微光, 源自一雙清朗長目,明淨,澄澈, 溫和。
宛若皎潔月光被剪碎了, 灑落在溫柔清透的湖麵上,美好得讓人心醉神迷。
三郎……
阮時意驀地驚醒。
睜目刹那, 映入眼簾是昏暗中的幾點燈光,由於半透紗帳遮擋,外加紗籠罩子柔和, 光線不覺刺目。
她動了動手腳,此前的酸澀軟麻已消得差不多;身下是舒適褥子, 身上覆了一層相思灰色的蠶絲薄衾。
額滲細汗,浸濕鬢角碎發,貼在臉上, 她忍住抬手撥開的衝動。
定住心神,她轉動眼珠子,試圖適應幽暗, 辨彆身處何地。
簡潔乾淨的床鋪, 樣式選料講究的架子床, 古樸無華的桌椅、衣櫥、架子……門口方向設有一座木雕石屏。
模糊間,她勉強記起,昏睡前發生的種種。
——苦等近兩個時辰,她被雁族人找到,卻有人堅持帶走她,並將她從溪邊山岩下抱起。雙方拉鋸半盞茶時分,雁族人像是不敢得罪,勉強同意了。
阮時意起初裝作昏迷不醒,後因得悉驚人秘密而震悚不已,最終沒能撐住,於馬背顛簸中沉沉睡去。
事實上,徐赫早提醒她,阮思彥表現得過於完美,反而讓人生疑。
是她從最開始便想岔了,因那句含糊其辭的表白,在潛藏意識中把堂弟剔除在外。
假如阮思彥並非所展現的霽月光風,所作所充斥謊言,那麼……他的為人、品行、癖好等等,還剩幾分真?
他執意從雁族人手裡搶奪她,意欲何為?
而雁族人隻抓徐赫,卻甘願舍棄服食冰蓮籽的她,是否存在誤解?
阮時意暗中吸了口氣,確認自身衣著如舊,且房中空無一人,決意先探個虛實。
她本想掙紮下床,猝然記起昏睡前曾聽雁族人談及,藥效需等六個時辰。
即便她吃喝的份量極少,隻怕也得等上一陣。
不會武功,無能力自保,硬闖等於送死,不如繼續裝成毒性未除,靜觀其變?
有了一番計量,她輕輕咳了兩聲。
屏風之外傳出木門“咯吱”細響,阮思彥的沉嗓從門外飄來。
“醒了?”
阮時意故意以惶恐顫音發問:“誰?”
室內光影流動,屏風之側多了一挺秀身姿。
阮思彥手持燈火,火光從下往上投射時,顯得他那張俊朗不凡的麵容多少添了三分可怖之意。
他駐足不前,眼眸深深,幽幽歎息:“是我。”
阮時意伸出戰栗的手,撩起一截紗帳,用驚訝神色與之相對,同時展露周身乏力之態。
“阮大人?我、我這是在何處……?”
阮思彥定定目視她良久,眸光複雜得難以言表,昔日的客套隨和全數轉換為激動。
阮時意隻需一眼,已猜出——她的身份被他識破了。
阮思彥薄唇抿起極淡的苦笑,在架子床外三尺的八仙桌坐下,置銅燈於手邊。
“老夫出門采風,巧遇姑娘昏倒在溪邊……既是自家親戚,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此為老夫在京西的宅院,你且安心休養。”
他似乎打算謊稱路過?
阮時意尚未想好該如何回話,對方又問:“姑娘何以孤身到了此山野之地?同行的丫鬟仆役去了何處?”
他有此問,阮時意反倒安了心。
看樣子,沉碧未落入敵手。
當下,阮時意按照原來的版本,聲稱與未婚夫逛鎮集,被“郡主”請到私宅,莫名遭人圍攻,她逃跑躲藏時昏倒,醒來已在房中,還反過來問阮思彥,可曾見過“徐待詔”和她的貼身侍婢,請他務必派人去救。
阮思彥因她半真半假的一番話皺了皺眉,眸底徜徉三分寥落,三分淡漠,三分疏離,餘下的一分暗曖不明,數儘沒入似假還真的焦慮中。
“這事,交由老夫下屬去探聽。你先吃點東西,好生睡一覺,彆太操勞。”
他不等阮時意接話,自作主張命人端來稀粥、豆腐、肉臊鹹菜等物,低聲吩咐了兩句。
見阮時意靠在軟墊上紋絲未動,他複道:“我並未攜帶女婢出行……委屈你了。”
說罷,他親自扶她坐起,又將木桌平推至床邊。
對上阮時意驚疑不定的眼神,他柔聲勸道:“你和意中人失散,心情不佳,我理解。身體要緊,我正好餓了,你若不棄,與我同吃,可好?”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衝破時光阻隔,與三十六年前的一幕相交重合。
阮時意險些忘了。
當徐赫噩耗傳來,她終日以淚洗臉、茶飯不思。
那時,娘家人低調南遷,唯年少的堂弟常來探視,曾替她端湯送粥,乃至親手喂她喝藥……
是他於徐家沒落前借了一筆錢,還拿走徐赫的舊作和章子,保住她當時賴以存活的必需。
如今細想,他如未卜先知,不知不覺從憨厚老實的小堂弟,成為她和徐家最堅實的支柱。
若非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婚”事件,患難與共的姐弟情誼,本應牢不可破。
見阮思彥分食桌上粥品和配菜,毫無審慎之色,還不住勸她多吃,阮時意料想他並無惡意,稍稍吃了幾口。
熱粥入腹,暖了腸胃,力氣逐漸恢複,心卻不爭氣地發軟。
堂姐弟二人隔了一張木桌,緘默多於不尷不尬的閒談。
興許阮思彥斷定她的怏怏不樂為藥效未退,又軟言安撫幾句。
阮時意擱下手中銀筷,柔柔抬眸,端量既熟悉又陌生的他。
堂弟比她小四歲,今年應有五十了。
但他保養得宜,一張秀氣儒雅的麵容如白玉雕琢,幾乎難尋皺紋。
眉宇間瀲灩溫潤圓融氣度,舉手投足從容優雅,仿如平易近人的世外仙君。
若不是親耳聽見,她很難相信,備受追捧的花鳥名家阮大人,背地裡竟與雁族人有牽扯。
阮思彥注視她沉靜眼眸,溫聲問:“可是乏了?”
阮時意鼻頭一酸,檀唇輕啟:“阮大人,請您……救救他。”
“我已派人去打聽,你稍安勿躁。”
阮時意聽出此為托詞,語氣多了一絲艱澀:“您若覺不便,要不……送我下山,我自己想辦法?”
“天色已黑,山路崎嶇,還是先安寢吧……”
“捷遠,”阮時意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改口喚了他的彆字,“救他。”
阮思彥驀地一震,如被施了定身法,片刻後沉嗓帶啞:“您……終於不瞞我了?”
“救他,”阮時意嘴上重複,眸色凜然,“你做得到。”
阮思彥如被人當頭一棒,錯愕片晌:“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與雁族人聯手。”
阮思彥驚色乍現,垂眸之際,似在苦思從何處露了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