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映照凹凸不平的石壁, 投下微晃影子,令周遭簡樸的桌椅床榻蒙上一層忐忑感。
四周並無窗戶, 唯有一扇鐵欄做成的窄門。
無日無月無星,隻能在燈火滅儘後, 從石牆縫隙中辨彆白天或黑夜。
徐明初穿了一身淺檀木色的素袍, 長發自然披散於肩頭。
興許未綰婦人發髻之故, 她那張清麗的臉蛋平添三分嬌俏可人, 比實際年齡又嫩了將近十歲。
她平靜以勺子一口接一口喝著雞湯, 秀眉輕蹙。
“怎麼?不合口味?”
扈雲樨端坐她對麵,紫袍暗沉, 眸光深邃, 正一瞬不移地緊盯她,覺察她眉宇間的變化, 看似隨口問了句。
“有點兒……偏鹹。”
徐明初心中掛念丈夫和女兒, 但不便宣之於口,隻好把不悅情緒怪罪至雞湯之上。
“無妨,明早給你換點清淡的。”扈雲樨微微一笑, 右手擺弄那截骨哨。
“謝過女王陛下。”
徐明初垂下眉眼,畢恭畢敬回應。
那日雙犬聞鹿鳴之音竄出, 拽翻了阿六, 秋澄當即追去,引發一連串人尾隨。
殊不知, 雁族人的目標, 除了脫離掌控的兩條探花狼, 還有逗留於客舍內的徐明初。
最初,徐明初搞不懂雁族女王緣何盯上她。
直至對方冷冷質問,生於何年,是否有相差十歲的一兒一女……
她總算明白,必定因秋澄在阿六跟前談及異母兄長,雁族人聽在耳裡,卻理解錯了,誤以為賀若昭那名二十七歲的長子也是她所生;對應探花狼與她親近,且她因身體不適而手腳冰冷,又和丈夫外表年齡差異甚大……種種巧合,造成了嚴重的誤解。
看樣子,雁族人所知信息有限,乃至漏洞百出。
兼之,賀若昭一家低調返回赤月國,從出行的配置、服飾、飲食皆如尋常商家無異,投宿時又改用了化名,扈雲樨裡裡外外滲透,全然不知他們竟是赤月國的王和王後。
徐明初被俘,生怕道明身份,反而會招致殺身之禍;如若自己否認與冰蓮有關,那麼真正服食冰蓮和冰蓮籽的父母,將陷入危機,而她亦難逃滅口之災。
她乾脆裝傻充愣,自稱賀夫人,家在京城,嫁給了來大宣做生意的赤月族丈夫,時常兩地往來。
她更宣稱自己今年四十好幾,去年無意間吃了顆大珍珠,才日漸恢複青春,還惹來兩條大犬忠心耿耿跟隨。
扈雲樨激動萬分,當場撕破臉,凶狠告知她,吃掉的珍珠乃雁族秘寶,下令要割她血肉來吃喝。
徐明初擺出恐慌之狀,流淚說此舉大大不妥,且功效將折損大半,請求對方三思。
扈雲樨聽聞“功效折損”,不禁猶豫。
徐明初借機稱自己近日體弱,體內流淌的血也許沒多大效力,殺了她並無用處,還不如等她調理好身子,一點點把血放出,好讓扈雲樨分批服用。
她更坦言自己怕死,問如乖乖配合,能否留一條小命與家人團聚雲雲。
那天真帶憨的情態,令雁族人確信,她心存幻想,對未來充滿期待。
其時,扈雲樨不遠數千裡帶來的探花狼數儘死於人手,隻有“大毛”、“二毛”對徐明初的親近能證實其與冰蓮有牽扯。
她既招認,哪裡會有錯?
雁族人絕對猜不到,這世上居然有人甘願以死頂替、掩藏真相。
他們深信,已覓到苦苦搜尋的服食冰蓮者,無不為此歡呼雀躍。
經扈雲樨隨行的醫官診治,“賀夫人”的確氣虛力弱,如強行取血而服,沒準會把自身病痛轉移給飲血之人。
於是,徐明初被關進了地下室,卻被好吃好喝侍候著。
扈雲樨每隔半天便會在鐵柵欄外視察她的情況。
偏生她一逮住人便閒聊,侍女、醫官、護衛等皆不放過,偶有問起丈夫和女兒,時而哀傷而哭,時而滿懷期盼,時而滔滔不絕,倒令扈雲樨對她起了濃厚興趣。
活了八十餘載,扈雲樨素來孤傲,從不把旁人放眼裡。
而今見這位“賀夫人”,既有儀容端麗、高貴優雅,眼角眉梢間卻自帶幾分活潑驕縱;她平易近人,言談得體,去過不少地方,念過點書,還會作畫,更常與侍婢們探討駐顏之術,身在牢獄仍積極樂觀,莫名予人好感。
假如她的血真能讓自己慢慢容顏常駐,扈雲樨倒不忍太快殺掉她。
怕過後,再也遇不上此等有趣的女子。
是日,齊王遣人來報,疑似服食冰蓮的那位男子已被他誘至京西四十裡處的私宅。
扈雲樨即刻派出新尋回的探花狼去辨認。
她原想親自跑一趟,但“賀夫人”稱歇息兩三日,似乎不覺暈眩,主動問要不先放一點血,讓她試一試。
“賀夫人”如此乖巧聽話,還真讓扈雲樨喜出望外。
她傳令讓人準備最好的膳食,給“賀夫人”好好補一補,以便為她提供最優質的血液。
事實上,徐明初所作所為,隻為護住雙親,拖延時間,等待救援。
她確信丈夫和女兒的能力,必定可逃過雁族人追截,並想方設法回大宣京城或赤月王都尋求援助。
鬼話連篇,裝作柔弱,適當合作,會讓她少受些苦楚。
此刻,她在扈雲樨注視下,嘗遍了十幾道葷素搭配適宜的菜式,吃飽喝足,順從由著醫官割開她的右腕。
疼痛與畏懼,真真切切。
眼看鮮血從皓腕流出,盛了將近半碗,她身子略微晃了晃,轉而向扈雲樨投以哀求眼光。
扈雲樨對於她近乎於撒嬌式的懇求頗為受落,卻又借故裝作不明:“疼?”
“我若就這麼死了,陛下能喝的血便又少了……”
“你說話就是好聽。”扈雲樨淡然一笑,對醫官頷首,說了句雁族語。
醫官立馬鬆手,迅速為徐明初包紮傷口,又細細為她診脈,斷定她不會因這一碗鮮血而送命,才對扈雲樨複命。
扈雲樨凝視徐明初,由衷讚歎:“像你這般容貌,若再年輕個幾歲,必定傾國傾城……我當年又何嘗不是如此?”
徐明初展現出搖搖欲墜狀,仍堅持安慰她:“我誤打誤撞承了此珍物,並非心安理得……您且耐心等待些時日,想必上蒼會還您一個公道。”
她一臉真誠,澄明的水眸尋不出半分煩膩與憎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