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晚宴當天。如先前所說, 李明月果真親自下廚,給諸人做了一道菜。
其間,秦戎給她打下手, 從切菜到燒火。若在京城,這樣的行為少不得被笑話。但在邊關,旁人也隻道尋常。
所有人都要上陣殺敵。遇到外族遊兵,莫說男女, 便連老少的界限都不大分明。人們至多說兩句“將軍在京城待了幾年, 做起活兒來倒不生疏”,其他一句不談。
一路熱鬨到了開席, 秦戎先端起杯子,提議來飲。諸人響應,沒想到, 一口下去,杯子裡竟然是茶非酒。
一片錯愕聲響中, 李明月微笑一下,說:“酒尚未燙好,這茶卻是不錯, 大夥兒先喝著。”
嫂夫人這麼說了, 諸人自然聽從。期間,李卓站起身說了句“我去廚房看看”, 也不曾引起旁人注意。
隻有秦縱朝他看去。隻是李卓腳步匆匆,並未察覺青年的注視。
很快,李明月叫了聲“阿縱”。秦縱聽過,轉開目光,重新麵向眼前諸位叔伯。
不久之後,李卓端酒過來。
他先是親自為秦戎、李明月各倒了一杯, 這才笑著將酒壺遞到在場小兵手上,由他們倒給諸人。
“將軍多年未抵咱們鄴城,”李卓說,“如今來看,城中如何?”
講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盯著秦戎握上酒杯的手。
秦戎微笑一下,回答:“自是一切都好。”說著,將酒杯端起,便要一口飲儘。
偏偏這時候,秦縱叫了一聲:“阿父。”
秦戎動作停住,側身看去。
李卓見狀,心緒緊繃。
若非擔憂被旁人看出異狀,這會兒,他恐怕要咬牙切齒。
就差那麼一點!秦戎眼看就要喝下去了,秦縱怎麼偏偏這會兒講話?
他心裡“突”了一下,忽而開始擔憂,假若秦縱已經發覺自己的異常,自己又要如何?
不過,秦縱並非要製止父親,而是說:“我先前還與阿娘講,這趟回來,鄴城明顯不一樣了。”
秦戎笑道:“哦?”
秦縱一一去數:“城牆仿佛又加高些,上麵還多了許多我此前未見過的物件。趙叔,不妨來與我們說說?”
趙勇笑著應了,開始和秦家人介紹城牆上各種裝置的妙用。
李卓幾次想要插入話題,偏偏開口總顯得生硬,隻好鬱鬱坐回自己位置。
無妨。
他的視線從秦戎,從李明月,從所有人的酒杯上掃過。
剛才那會兒,他說是去看酒是否熱好,實際上,卻是給裡麵下了蒙汗藥。
喝上幾口,他們就該倒下不起。到時候,已經與他講好後日功勞的京城來官便會進入宴場,將秦家三人帶走,再將在場所有知情不報之人押下。
想到這些,李卓心情稍燙。他唇角勾起一個隱秘笑容,又借著吃東西的動作,將其壓下。
他等啊,等啊。
終於等到所有人都開始飲酒。
李卓借口去後院更衣,再離開一次。這一回,就是要把京官們的人引入當中。
在邊城多年,每日見的都是趙勇等人。拐著玩兒說話,他們要嫌麻煩。唯有直來直往,才是相處之道。
這種環境中,在李卓看來,自己對京官們已經足夠諂媚。但在京官眼裡,他的討好,還是顯得低級、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若非此人說他能將秦家那小將軍拿住,京官們根本不會理會他。此刻跟著李卓的步子踏入室內,他們麵上仍然帶著一種微妙的嫌棄,儘量遠離此人。
李卓看在眼裡,卻隻道京城來人高傲,反倒愈發小心恭謹。
他走在前麵,很快到了門邊。推門之前,李卓先是趴在門上,靜聽了片刻。確保其中再無聲響,多半是人已經儘數倒下,這才放心,將屋門推開。
他聽到一聲悠長、顫巍巍的:“吱呀——”
而後看到自己剛剛離開、如今還很熟悉的宴場。
還有齊刷刷朝他看來、麵色從驚訝到冰冷的一個個同僚。
李卓愣住。
他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冰涼下去,麵頰微微抽搐,本能道:“不,不是的!”
在他身後,還有京官急著將秦縱捉住,回京中領賞,迫不及待地往前一步。
此人同樣身形一震,磕磕絆絆,說:“跑、跑——!”
他踉蹌著要離開,沒想到,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被坐在門邊的一個武將拿住、壓在地上。
李卓還要辯解,說:“我不知道。是他們逼迫我,對,是他們突然來了這邊,一定要我帶他們進來!”
話音剛落,就聽身側人“啐”了一聲,緊接著有什麼潮濕的東西落在自己麵上。
若是平常,李卓一定大怒。但他此刻心虛,哪敢與人高呼。
他還在掙紮,說:“我說的是真的!你們不救我,卻要懷疑我嗎?”
聽著這話,那些捉人不成,反被押住的京官不樂意了,立時戳破他的謊言,說:“李將軍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分明是你親臨我府,和我說起秦家人出現。你還有意提出,可以將他們聚在一處,將他們一網打儘!”
李卓對他們怒目而視,這時候,又聽到身側其他人冷笑。
昔日的同僚們看著他,像是再看一個陌生人。
李卓滿心驚懼,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短短時間,情勢就與自己此前所想截然不同。
這時候,秦戎終於發話。
他說:“將人帶下去吧。”
李卓不安,想:帶下去?帶到哪裡去?
秦戎又說:“短短幾年,將鄴城建至固若金湯,想來十分不易。”
趙勇歎道:“這當中,不少人都累死。”
自然,城中百姓即便做活兒,也是乾一天工,領一天糧。他這會兒說的“累死”,是指各地送來的死囚,城中犯罪之人,還有零星捉住的外族遊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