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麟是在健身房裡遇到班長的。
溫杭看到他的時候眼睛一亮, 揮了揮手道:“下周六的聚會來嗎?我們租了個小彆墅看電影唱歌玩桌遊, 房間很充足的。”
雖然現在剛大一下學期,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各種大小廣告, 還有人得到了短劇或者客串的邀約, 班裡的穩定出勤的人在漸漸減少。
“下周六?”戚麟降低了跑速, 邊跑邊翻出手機裡的日程表:“周五回時都——周六我大概——”
他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道:“江絕來嗎?”
“聽秦老師說下周二開始給他恢複考勤, ”溫杭不確定道:“我去問問他?”
“他耳根子很軟的,賣個萌就答應了。”戚麟精神道:“我周六有空。”
“哦哦好, 另外你帶女伴嗎?”溫杭快速的在手機上記了幾筆, 隨口道:“我們會保密的, 這回不會有彆的班的人來——我把規矩定死了。”
“不用不用, 偶像不能談戀愛的。”戚麟失笑道:“帶點酒就好了。”
班長相當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用頗為惋惜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大步走了出去。
戚麟重新調快了跑速,沒幾分鐘突然想到了什麼,隨手按停了跑步機,又撥了個電話。
“方誠然!老方!”他隨手抄起毛巾擦了擦汗,挑了個沒人的角落繼續道:“周六出去玩你來嗎?”
接電話的人是他的同班同學,也是星二代星三代圈子裡一個導演的兒子,他們在讀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
“來啊?你終於回學校了?”
“昨天才回來, 過兩天又得走, ”戚麟話鋒一轉, 斟酌著語氣道:“我拜托你個事……周六如果我舍友也來玩……”
“怎麼?”方誠然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你看上他了?不是吧?”
“我——嗨哪裡——不是, 你這人能不能正直一點,”戚麟揚長聲音道:“我·沒·有。”
方誠然噗嗤一聲笑起來,溫和道:“說吧什麼事?”
“你能悄悄幫我勸他幾杯酒麼?”戚麟壓低聲音道:“不是那種灌到吐的那種!就一點點醉!不用很醉!”
這事他自己來顯得太刻意,但是找彆人又不放心。
隻有老方是信得過的兄弟,他跟自己都是從小跟著父輩混酒桌和應酬場合的,做事也知道輕重。
方誠然一聽這話心裡都有了底,長長的哦了一聲。
“你哦什麼!我就是有點事想跟他打聽!”戚麟平時解決其他事時從來都成熟淡定,這時候倒有點像個毛頭小子:“你彆亂想!”
“不會不會,他喜歡喝什麼酒?威士忌?龍舌蘭?”方誠然隨口道:“這事我拿手,放心吧。”
“他喝……我給他帶蘋果酒吧,”戚麟不確定道:“或者拿瓶普洛賽克,低度數的那種。”
電話另一端沉默了幾秒鐘。
“說真的,我本來覺得你十八歲還沒談過戀愛已經很奇怪了。”方誠然慢悠悠道:“這小子聽起來……不像咱這個圈子的人啊。”
不同家庭和階層的青年,接觸不同事物的時間和程度都不太一樣。
像導演演員圈裡的小孩,哪怕沒有出道走紅毯,但將來要碰相關行業的話,基本上都會被早早帶去社交場合建立熟悉人脈。
戚麟在時戲院裡從大一到大四都有不少認識熟悉的人,他們平日裡雖然看起來連朋友關係都算不上,但可能過去幾年裡在某個莊園又或者大平層裡見過好幾次了。
也正因如此,戚麟才更堅定的認為江絕很有可能是個私生子。
娛樂圈裡資源與人脈息息相關,與高層相熟比陪睡陪酒要管用的多,進了這個圈子人們都會被串在同一張網上,哪怕是對立的南派和北派——他沒有可能沒聽說過他。
最後一條過掉的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歡呼出聲,連帶著彩炮和鞭炮聲都響了起來。
“過了。”
“殺青了殺青了!”
“終於拍完了不容易啊!”
場記和道具組的人跑過去幫忙把江絕從水池裡扶起來,汲汲捧著早就準備好的大毛巾和軟毯把他裹好。
魏風又看了一遍屏幕裡的回放,快步走向了還在擦乾頭發的江絕。
“魏導……”江絕冷的還在發抖,裹緊毛毯看向他:“真的拍完了?”
從二月初直到四月末,三個月的時間就好像在做夢。
“我跟你說,”魏風顯然也凍的不行,捂著大衣和圍巾道:“我本來以為,咱們得拍四五個月的——你知道嗎,就組裡那幾個老人,一開始都以為你怎麼也得NG個幾十條才說得過去!”
江絕聞言看向遠處還留在片場抽煙的那幾個人,後者露出肯定而讚賞的笑容。
“真的,太棒了,我當初選角還好多人建議我去用小明星。”魏風反反複複的拍著他的後間:“你不知道你拍的有多好,等剪輯特效做完,我包電影院請劇組的人看!”
江絕下意識的揚起笑容來,任由助理在旁邊頗為不放心的幫他擦著頭發:“我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何止是順利!你幫我們省了多少經費——多拖一天都是十萬幾十萬的燒錢啊,”魏風長長籲了一口氣,從之前全開的工作狀態裡放鬆下來,抽了口煙道:“雖然有點舍不得,可不得不說,這麼大的個劇組班子早點解散能讓我夜裡睡的踏實的多!”
旁邊的人爆發出一陣哄笑,好幾個人笑著錘了他幾拳。
時間結束的比劇組計劃裡的要提前好些日子。
慶功宴裡坐了四五桌人,但江絕在合影之後就提前離開了。
他自始至終都不太合群,哪怕和他們共處了三個月,在其他人麵前基本都少言寡語,既不會主動發起話題,也很少參與三三兩兩的閒聊。
在劇組裡,即便他是男主演,平日裡也隻是到點了進片場拍戲,收工了就回酒店默詞或者休息。
魏風看在眼裡,悄悄吩咐下頭的人少找他攀談閒扯。
他喜歡這種清靜又簡單的性子,在這吵吵嚷嚷的世界裡已經很少有了。
入戲的時候該怎樣就怎樣,出了戲便坐回自己,界限和距離保持的清晰明確,不失為一種對生活的認真。
若是其他的小年輕,指不定要怎麼和組裡的老演員套近乎說些討巧的話,但哪怕江絕沒有那隱秘的家世,也不會刻意假笑迎合——作為一個資曆頗老的導演,他相當欣賞這一點。
宿舍被打掃的乾乾淨淨的。
江絕在去劇組之前,已經提前把自己的鋪蓋都收回衣櫃裡了。
他離開學校接近四五個月,但床柱和衣櫃都被戚麟擦得乾乾淨淨,宿舍裡依舊散著他慣用的薄荷香氣。
門打開的那一刻,戚麟正在彈吉他譜曲。
江絕聽著斷斷續續的和弦聲,和他簡短的交換視線互相問好,然後放好行李開始鋪床,全程都安靜緘默。
而戚麟被琴架琴譜和音響圍在中間,麵前是鍵盤,手上抱著吉他,耳機線幾乎拖到了地上。
就好像沒有誰曾經離開過這裡一樣。
一整個下午裡,他們都不曾為了表達想念而談話,也不曾放下自己手中的事情。
——江絕回來之後就要開始看《龍血璽》的劇本,不僅要梳理完整個劇本的劇情走向,還要為男一號的試鏡進行準備。
戚麟已經在宿舍裡泡了好幾天了。
老師給了充足的大作業時間,同學們可以自由分組練習,老師會在上課時間裡坐在教室裡隨時答疑,練功房每天都一群人搶著預約。
戚麟沒太多時間管那個小品,一門心思的想把歌寫完。
創作音樂這件事情,其實是可以當撒手掌櫃的——就像編劇一樣。
在當今這個時代裡,連論文的水分都不好評說,署名更是鍍金的方式之一。
電影編劇經常雇一個小組幫忙反複改本子,完事了那些真正的主筆人都可以被計入副編劇或者顧問裡,而至始至終沒有動過筆的人卻能拿著被改了幾十遍的稿子去評獎。
而在一個創造偶像的風潮裡,真正有彈唱創作能力的人其實也不多。
他們可以請國內外的工作室幫忙譜曲作詞,隻要錢給的到位,連高中都沒念完的偶像照樣能被捧紅為‘創作天才’。
戚麟一直不肯在這些事上讓步,也因此格外奔波勞碌。
等他第二十多遍改完一支曲子的和聲旋律,窗外都早已夜色沉沉了。
他伸了個懶腰,隨意往旁邊望了一眼。
江絕在台燈下專心寫著論文,旁邊攤開的劇本被標注的紅藍一片。
“江絕,”他揉了揉眼睛,疲倦地開口道:“我都忘了你回來了——餓嗎?”
江絕指了指桌邊的雞胸肉牛油果沙拉:“給你帶了一份。”
“原來你還出去過?”戚麟隨手接了沙拉,這時才發覺自己已經餓得饑腸轆轆:“我晚上還要加班加點……如果電腦的光影響你睡眠的話,我這幾天先回公司,沒事的。”
江絕轉了一圈筆,緩緩道:“我今晚也不知道幾點可以睡。”
他要把欠下的作業寫完,還要繼續看劇本。
雖然隻是一兩個星期沒有見到他,戚麟還是想摸一摸他的臉,卻終究笑了笑,低頭專心吃沙拉。
江絕靠在椅子上看他吃東西,安靜的沒有說話。
他心裡一直有一股傲氣。
這種驕傲是隱秘而堅韌的,既是因為從小到大的高時長舞台表演經驗,還有對自己能力的認同和自信。
雖然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但他覺得,《龍血璽》的試鏡應該儘在掌握之中——也正因如此,他在做演男一號的前期準備。
他覺得母親應該對自己有所改觀,起碼不應該再笑盈盈的把自己當個小孩子——
我的台詞,我的調度,我對身體和表情的控製能力,是不輸於任何人的。
上座率也好,回放也好,我用作品和成績已經證明這一切了。
你為什麼……還覺得我不會演呢?
我做的還不夠好嗎?
-2-
他靜靜的注視著戚麟啃蘋果的樣子,心裡卻始終因為這件事而在微妙的情緒上徘徊。
不服氣,躍躍欲試,又有些雀躍。
“戚麟。”
“嗯?”
江絕揉了揉眼睛,試圖讓自己轉移注意力:“我有時候在想,曝光到底意味著什麼。”
戚麟放下手中的半顆蘋果,好奇道:“怎麼會突然想這些事情?”
“電影在拍攝和殺青的時候,都有媒體來找我采訪過。”江絕換了個更放鬆些的姿勢,繼續道:“他們在談論電影的同時,也在樂此不疲的挖掘我的私生活,我的家庭,我的過去。”
有些人不斷地引導著話題,試圖把他的資源與戚麟或者與魏風扯上一些曖昧的關係,又或者問很多與電影無關的問題。
江絕對網絡了解的越多,就越感覺自己在走進一個龐大而又未知的世界裡。
他過去的生活樸素而簡單,話劇院裡的觀眾哪怕看的再入迷,結束以後也僅僅是找他合影簽名,可能到最後都不記得他的名字。
顯然,他童年裡從其他人的議論裡所聽見的與母親有關的事情,未來也會在他的身上重現。
開始在熒幕和網絡上曝光,意味著私生活和個人感情被追逐著想要曝光,意味著所有的出行和度假要曝光,意味著自由也將名存實亡。
母親在懷孕的時候,因為息影原因被過度揣測,一度半夜裡被狗仔圍著房子貼著窗戶偷拍而嚇到哭泣,最後被父親秘密的送到了深山的莊園裡,直到出月子之後很久都不敢再出來。
戚麟把凳子拉近了一些,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的聲音清澈而溫柔,帶著令人放鬆的安撫感:“你在害怕嗎。”
江絕低著頭,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半晌才開口道:“我不敢和家人說。”
“可我確實在害怕。”
戚麟的神色變了一些,試探著繼續問道:“你是因為害怕,才不想去做偶像嗎。”
出挑的臉龐和身材,有辨識度的聲線,還有SPF願意給予的資源……不做偶像實在太可惜了。
“不,”江絕搖了搖頭道:“和越羽有關的,都隻是戲裡的東西。”
“出了戲就結束了。”
“我害怕的……大概是演電影之後,自己會活在鎂光燈下。
哪怕僅僅在劇組裡,他也能感覺到太多人在議論自己為什麼可以做男主演,又或者許多新老演員的有意示好與套話。
“你不喜歡工作之外的人群。”戚麟微微握緊了他的手,試圖把掌心的溫度傳遞給他:“我小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
江絕愣了一下,詫異道:“你看起來很外向。”
“我小時候不愛說話,隻喜歡關在屋子裡彈鋼琴,”戚麟失笑道:“後來被我爸帶出去認識一個又一個叔叔伯伯,還要敬酒什麼的——一開始,那種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江絕怔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原本以為,隻有自己才是那個回避社交的異類,沒想到戚麟也有同樣的這一麵。
“以前演員、歌手、搞笑藝人和偶像,是獨立分開的職業,”戚麟認真道:“可現在,界限越來越模糊,要承擔的就越來越多。”
“你是……一個人走來的嗎。”
“也不是,我的家人和老師,還有很多人在鼓勵著我。”戚麟放緩了聲音,注視著他的眼睛。
“曝光確實會讓你沒有影子。”
“可是江絕,我們在擁抱著什麼的時候,就必然會背對著什麼。”
“你覺得這些是值得的,那便是值得的。”
江絕的神情略有些錯愕。
他眼前的這個少年,在外人眼中是單純快樂的年輕偶像,像獨角獸一樣純粹而又乾淨。
戚麟在這些年裡,恐怕也為了擁抱而背對了許多東西吧。
那些被放棄的東西存在於背後,沒有辦法再去回憶和懷念,也終究在背後悄然淡去。
戚麟鬆開了他的手,隨手按了按桌上的黑白琴鍵:“嘛,我繼續趕工了,你也加油。”
江絕點了點頭,很認真的說了一聲謝謝。
天氣終於開始轉暖了。
先前接連著下雪太多天,以至於沿路的女貞樹下都堆著厚重的積雪,空氣裡都散著冷嗖嗖的氣息。
時戲院裡種了大片大片的紫藤蘿,在桃花和梨花相繼開過之後也終於開始含芳吐蕊。
學生們漸漸從有暖氣的屋舍裡走出來,在抽條的枝芽與繁花間念叨著台詞與劇本。
表演係自開學以來考試就一場接著一場,體重體脂的測定也從不缺席,以至於食堂大媽被要求了太多次,做沙拉時都是象征性的放一點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