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依然下個不停, 李朗渾身都是水,卻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他怔怔的看著走下高台的胡問靜,無論如何想不通胡問靜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對著胡問靜怒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以為他發出了震天的吼叫, 可聲音出口才發覺那聲音微弱和無力的幾乎聽不見。
胡問靜在他的身側站定,沒有看他,目光直視遠方。
李朗深呼吸, 雨水進了嘴裡, 鼻子裡, 他完全不在乎,用儘全身的力氣怒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你這麼做的後果嗎?你明明有很多辦法的, 為什麼要選擇最差的一個?你是不是瘋了!”
四周沒有人說話, 唯有風聲雨聲雷聲, 將李朗的言語傳出老遠,好些人情不自禁的點頭,胡問靜一定是瘋了才會做出當眾殺了自己全家的惡劣到了極點的事情。
李朗惡狠狠的盯著胡問靜, 他是真心的憤怒。他是在千陽縣土生土長, 眼睜睜的看著豐衣足食的千陽縣在戰火中漸漸的人丁凋零, 看著胡人畏畏縮縮的進入千陽縣,看著漢人帶著鄙夷的給胡人食物, 看著胡人逐漸趾高氣昂, 從蠻夷流民成了人上人, 看著那些白皮膚或者穿著古裡古怪的服裝的胡人從為了生存做任何肮臟低賤的事情的老實人變成了吃霸王餐, 強買強賣,肆意欺淩百姓的流氓, 他痛恨過,想要乾掉這些胡人流氓,可是他畏懼了, 那幾個被扶風王司馬駿砍下腦袋的官員讓他渾身發抖,他想離開千陽縣,離開自己的家鄉,去江東也好,去瓊州也好,他隻想調職到一個沒有胡人大老爺的地方。但這是他的家鄉啊,誰願意背井離鄉?他很佩服胡問靜膽敢殺了那些作惡的胡人,那是拿自己的腦袋為人民服務啊,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雖千萬人吾往矣。自古能夠不畏懼皇家的威嚴的殺氣的縣令能有幾個?大漢朝有一個“強項令”,大縉終於也出了一個。他當然也擔心胡問靜的莽撞,扶風王殿下在胡人問題上狠辣的不像是縉人。但胡問靜的一連串手段讓他欣慰又放心,遇到一個無恥的縣令,或許才是千陽縣的福氣吧。他更為胡問靜的家庭遭遇感到難過,胡問靜幼年失怙失恃,流離失所無依無靠,直係親戚坐視她們饑寒交迫,卻在胡問靜發達的時候趕來投靠已經令人心寒,不想那些直係親戚竟然還想要把她賣個好價錢強行許配給人,這些親戚真是人渣啊。所以他任由胡問靜將那些親戚儘數送到了礦區挖礦,這些垃圾親戚必須好好的懲罰,也任由胡問靜跑去譙郡調查父母的死因,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以前胡問靜隻是一個孤女自然隻能隱忍,如今是堂堂縣令了,調查父母的死因,追殺仇家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縱然朝廷知道胡問靜擅離職守也不會多說什麼。
李朗聽到了胡問靜在高台上的質問,雖然隻是片言隻語,但根據胡十七等人的德行,他猜得出胡問靜父母的死因多半與胡十七有關。他支持胡問靜報仇,為父母報仇還有錯的嗎?
可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胡問靜二話不說就當眾將她自己的全家千刀萬剮了!
這簡直是作死!
李朗悲憤的看著胡問靜,聲音都沙啞了:“你的爺爺是賤人,你的叔叔是賤人,他們害死了你的母親,吸乾了你父親的血,他們該死!”
“你想要殺了他們,我支持你啊,就因為是爺爺就能害死爹娘不受懲罰了嗎?他們該殺,你想要將他們千刀萬剮,我支持你啊,這種人渣親戚殺了也就殺了,你原本就和妹妹相依為命,沒有他們也活的好好的,還當了縣令,你的未來可以幸幸福福的,殺了這些人渣又有什麼關係?”
周圍無數百姓驚恐的看著李朗,官老爺的眼中親人都是可以隨便殺的嗎?禮法呢?聖人之言呢?血肉親情呢?骨肉相連呢?道德倫理呢?
李朗隻是悲傷的盯著胡問靜,臉上都是水,也不知道是淚水汗水還是雨水。他憤怒的道:“可你為什麼要公開殺了他們?你明明有很多很多辦法殺了他們的!被天下人知道你殺了自己的親人,你以為你還會有明天嗎?”
胡問靜慢慢的轉頭,眼神清澈如水,平靜的道:“你說得對,我想過很多辦法殺了他們的。”
“我可以任由他們在礦區挖礦,被礦石砸死壓死,或者活活的累死。我大可以流淚滿麵的對外宣布,國家富強要靠每一個人做出貢獻,挖礦修路種田是國富民強的根本,彆人能夠為了國家富強而累死,我胡問靜的家人難道就不能為了千陽縣為了大縉的發展而累死?我胡問靜為了大縉的發展死全家光榮無比!”
數千百姓怔怔的聽著,隻覺朝廷的內(幕)真是黑暗啊。
胡問靜淡淡的道:“胡某很有可能因此作為清官而青史留名的。為了地方發展而死了全家的胡某不青史留名,誰還有資格青史留名?胡某至少有八成的機會因此被調回洛陽當大官。”
一群官員心中用力的點頭,朝廷為了宣傳為國死全家的超級清官好官,一定會把胡問靜捧得高高的。
胡問靜道:“我也可以假裝盜賊殺了他們,我可以在現場留下胡人的衣服兵器,卻向扶風王殿下稟告全家死於漢人盜匪,縣令的全家被殺的超級大案件,扶風王殿下肯定要詳查的,一查發現胡某為了民族融合的大義犧牲如此之大,明明被胡人殺了全家都不願意追究,扶風王殿下能不給我天大的好處?胡某成為一郡之太守是必然,唯一的懸疑是關中某地的太守,還是關外的太守了。”
一群官員繼續點頭,深深的被胡問靜的睿智折服,竟然能夠把死全家和升官發財緊密的捆綁在一起。
胡問靜道:“我也可以好酒好菜伺候著他們,然後讓他們統統‘病死’。水土不服,發熱發寒,或者染了瘟疫,藥石無用,嗚呼哀哉,何足為奇?胡某自然是痛心疾首,嚎啕大哭,閉門謝客,雙眼腫的像核桃,然後寫下了人間最充滿深情最悲愴的詩篇,從此一洗小黃文作者的汙名,成為文壇新貴。”
一群官員緩緩點頭,讓不想看見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死於“瘟疫時疾”是所有門閥弟子的必學課程,從小見得多聽得多了。
胡問靜的嘴角露出了微笑:“不論哪一種,胡某都是毫發無傷,乾乾淨淨,還能借此平步青雲。”
李朗更加憤怒了:“你既然都知道,為什麼不選擇其中的任何一個?為什麼偏要向死路走!”
胡問靜緩緩的環顧四周,千陽縣一群官員和數千百姓在大雨中死死的盯著她,街道兩邊的酒樓上有人站在憑欄邊,努力的張望著。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她的答案。
胡問靜平靜的道:“因為恨。”
“因為這個世道不對。”
“因為我要給天地立心,給生民立命,給萬世開太平。”
“把老實聽話的兒子當牲口一樣往死裡用,老實兒子覺得應該,周圍鄰居覺得應該,官府覺得應該,因為那是你老子啊,老子生了兒子,沒有老子哪有兒子,老子把兒子當牲口用有什麼錯?彆說把子女當牲口了,就是打死了子女,又怎麼樣?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能夠生出來,就能夠打死了,誰管得著?”
“兒子不能抱怨,兒子要說‘我被人當工具,我自豪’。”
“兒子死了,賣了兒媳,周圍鄰居覺得應該,兒媳是花了聘禮買來的,隻不過是一件貨物,既然兒子死了,兒媳就沒用了,賣掉兒媳挽回一點損失有什麼錯,難道還要白養著兒媳嗎?”
“不管孫女,任由孫女餓死,周圍鄰居覺得應該,女人都是賠錢貨,沒力氣種田,不能幫著家裡打架,養大了有什麼用?餓死了還能省點糧食。”
“兒子被當驢馬也好,媳婦被賣也好,孫女被餓死也好,官府不管,清官難斷家務事,一家人坐下來好好商量,官府管得是刑事案,民事案件最好互相協調,互相退一步,自己協商,不要一點點小事就找官府。”
“孫女知道爹當了驢馬,娘被發賣了,打死了,又能怎麼樣?必須原諒爺爺,因為那是爺爺啊,爺爺做什麼都沒有錯。小輩就該順著長輩對不對?想想自己的姓,那是爺爺的姓,就該聽爺爺的,對不對?”
“報仇?開玩笑。就算是娘家的人找上門要打死了爺爺報仇,孫女也該跪下來大喊,爺爺雖然不對,但那是我爺爺,不如打死我吧。”
胡問靜的聲音平靜無比,臉上更是沒有一絲的慍怒,可是每一句都讓李朗覺得心底發寒。
有百姓鄙夷的看著胡胡問靜,對!兒子,媳婦,孫女就是該聽爹的聽爺爺的,因為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胡問靜因為一點小事千刀萬剮了爺爺就是不對!胡問靜就是該跪下說一切聽爺爺的,該阻攔娘家人報仇。
有百姓沉默,微微打顫,也不知道是胡問靜的言語問到了他的心靈深處,還是雨水太過冰涼。
胡問靜的聲音更加輕了,幾乎聽不見。
“所以我恨。”
“所以這個世道不對。”
“這個世道沒有把人當人,這個世道隻想著有便宜就要搶,這個世道隻想著弱肉強食。”
胡問靜看著周圍數千人,鄙夷,不屑,痛恨,無奈,不想和他們同樣是人。
“所以,我胡問靜要當眾千刀萬剮了胡十七。”
“我胡問靜沒有能力讓全天下的人都做正確的事,可是我胡問靜可以告訴全天下的人什麼是錯的。”
李朗悲涼的看著胡問靜:“……你瘋了……一個人怎麼抗衡天下人……”
胡問靜笑了:“是啊,胡某多半是無法抗衡天下人的。可是……”
她甩袖,袖子上雨水四濺,在地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可是胡某想要試試。”
一股勁風刁轉,帶著雨水卷起了胡問靜濕噠噠的衣角,又卷向了眾人,打得眾人無法睜開眼睛。
胡問靜大步離開,在風雨中越走越遠,直到被雨水遮掩了身形,消失在雨霧之中。風雨之中似乎有人吟唱:“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注1】
……
豫州譙郡譙縣。
一座新墳前,王梓晴灑了酒水,默默的祈禱了幾句。她早就知道胡問靜的身世絕不是什麼將門虎女,多半會很淒慘,不然也不會兩個女孩子背井離鄉無依無靠,但她沒有想到胡問靜的身世竟然如此的不堪。
她重重的歎氣:“唉。”胡問靜和小問竹真的是可憐啊。
王老爺點燃了一支香,拜了幾下,轉頭看女兒,想要告訴她很多很多很多更加不堪的事情,終究沒有開口。這個世界其實是三個世界,豪門大閥的世界,普通門閥的世界,以及窮人的世界。三個世界毫無共同之處,王家隻要沒有落魄,王梓晴知道了窮人的世界的真相毫無用處,隻是徒增傷感。
他淡淡的道:“走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胡問靜留下的紙條中不僅僅囑托了胡老七夫妻的後事,還囑托他們找到那打死了胡問靜娘親的人販子。
王梓晴點頭,又對著那新墳拜了幾下,這才離開。
王老爺上了馬車,想著胡問靜的囑托,找到那個人販子一點難度都沒有,若不是胡問靜急著趕回關中,也就幾天工夫就能找到人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