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胡人壯漢領了今日的糊糊,兩口就喝了下去,舔乾淨了碗也覺得不過癮,互相打了個眼色,走向一邊的瘦弱婦孺。
“把你們的糊糊交出來,否則就打死了你們!”幾個人厲聲的嗬斥著。幾個被威脅的婦孺絕望的看著那些壯漢,又看向周圍的胡人,周圍的胡人視若無睹,隻是加快喝光了碗裡的野菜糊糊,唯恐那些壯漢盯上了自己。
一個被搶了野菜糊糊的女子淒厲的哀求著:“我隻喝一口,我已經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那些壯漢一腳踢開了那個女子:“滾!”大口的喝著那女子的碗裡的野菜糊糊。
另一個女子匆忙的喂著孩子吃野菜糊糊:“快,快!大口吃下去!”幾個壯漢大怒,揪住她的頭發暴打,她卻死死的護著孩子,眼看著孩子將野菜糊糊喝得乾乾淨淨,這才淒厲的慘叫和掙紮。
一群壯漢抓住那女子暴打:“混賬!竟然敢喝光了野菜糊糊!”“女表子,找死!”不好好的教訓這個女人,以後哪裡還有人怕他們,他們還怎麼能夠喝到更多的野菜糊糊?
周圍的胡人畏懼的看著那些壯漢,自從進了這胡人營地,一天隻有一碗野菜糊糊,胡人之中就有壯漢嫌棄數量太少,搶劫營地中的婦孺,起初隻是不同部落之間的搶劫,也會儘量給被搶的人留下半碗野菜糊糊,可隨著時間的流逝,數年大魚大肉才在身體之中積累下來的脂肪飛快的耗儘,對食物的渴望超出了人的理智,小小的、難吃的野菜糊糊竟然成了所有胡人眼中的無上美味,搶劫弱小的胡人的野菜糊糊再也不分部落了,管你是不是同一個部落的,管你是不是親戚,隻要是婦孺和弱小就必須把野菜糊糊交出來。
遠處,幾十個漢人百姓和士卒冷冷的看著胡人們內訌,有人看不下去想要阻止,卻被其他人攔住,冷冷的提醒:“你忘記了趙老四了。”那人打了個寒顫,一顆憤怒的心立刻就冰涼了。
趙老四是發放野菜糊糊的百姓中的一個,一個月前,他實在看不下去胡人的壯漢搶劫婦孺,挺身而出製止,那些強壯的胡人見有漢人出頭,立刻就散開了,趙老四還額外給了那個被搶的胡人女子一碗野菜糊糊。可是,當天晚上那個多喝了一碗野菜糊糊的女子就被其他胡人殺了。
哪怕衙役和士卒嚴令胡人們交出殺人凶手,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認凶手,縣衙的官員隻能停了整個營地兩天的食物配給作為懲罰。
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若僅僅是如此,那是管理胡人營地的官員不夠心狠手辣,隻要嚴刑逼供哪有找不出凶手的道理?
可讓一群漢人百姓心寒的是,當趙老四第二次阻止胡人壯漢搶劫婦孺弱小,卻被那個婦孺撲上去死死的咬住了喉嚨,雖然救得快,總算沒有喪命,但那胡人婦孺恩將仇報的行為卻讓無數漢人心寒了。
一個監管的衙役冷笑著:“心寒什麼?你們以為你們阻止他們搶劫弱小是好心,他們可不這麼想。若不是漢人把他們關在營地之中,他們吃香的喝辣的,每天大塊的羊肉,生活過得多逍遙自在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感謝把他們關起來的漢人?這隻是其一。”一群漢人打了個顫,易地而處,他們會對不讓他們吃酒喝肉,把他們扔進營地的人感恩戴德?絕不可能。
那個衙役道:“你以為你救了那些被搶的人,可是你能救她們一輩子嗎?你能在她們被殺的時候保護她們嗎?你不能。”
“你以為你被恩將仇報了,其實那胡人女子根本不想你救,你不救她,她隻是今日少吃了一碗野菜糊糊,可能今天就餓死,可能不會餓死,你救了她,她今晚就會被其他胡人殺了。”
“是因為那些搶劫的胡人立威?是因為其餘胡人憎恨她與萬惡的漢人有關?”
“不重要,總而言之她若是不拚命的咬趙老四,她今晚必死無疑。”
一群漢人沉默,這世上做好人竟然也會害死人。
某個漢人問道:“可是,難道我們就看著那些婦孺兒童被搶劫,然後餓死?”沒有力量製止罪惡是無奈,明明有力量製止卻選擇坐視不理,於心何安?
那個衙役笑了:“胡縣令說了,地獄無門,福禍自招,那些胡人明明隻要肯去耕種田地就有吃的,可他們偏不,這其中是對漢人深入骨髓的恨,這種恨著漢人的胡人再可憐也是敵人,敵人死多少都不用理。”他轉頭看一群於心不忍的漢人百姓,冷笑幾聲:“你們是沒有見識過什麼叫做你死我亡的恨。”他不再多說,身為衙役見多了各種令人發指的事情,他隻要用鼻子聞一聞就知道這個營地的胡人個個對漢人恨之入骨,若是他此刻手中沒有刀子,若是那些胡人的身體再強壯些,他相信那些胡人會毫不猶豫的殺光他們。
那衙役長長的歎息:“這些胡人怎麼可能融合到漢人之中呢。”
胡問靜也是這麼想,若是那些胡人剛剛進入大縉的時候就嚴厲的管理,所有待遇與漢人一視同仁,這些胡人很有可能已經融入了漢人之中。
“漢人的文明比胡人強,農耕文明比遊牧文明強,漢人的生活比胡人好,漢人願意接受胡人,那些胡人肯定笑得牙都掉了,難道會拒絕?司馬駿這個蠢貨偏偏要玩一手尊重遊牧民族,尊重胡人的風俗,胡人犯罪不與追究,這不是告訴胡人做胡人才有好處,做漢人就倒黴,徹底的割斷了胡人融合到漢人之中的可能嗎?”胡問靜真是對大縉朝的皇親國戚們失望透頂,白送沒人要的道理都不懂,如今積重難返,想要搞定民族問題隻怕就有些艱難了。
她微笑著:“火候差不多了,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效果呢?”真是想知道啊,不過多半依然不能阻止五胡亂華。
小問竹在胡問靜的身邊滾來滾起,見她沒有注意,悄悄的伸出手在胡問靜的背後輕輕的一拍,又急忙躲得遠遠的。胡問靜繼續看公文,好像沒有感覺到,小問竹悄悄的又伸出了手要拍胡問靜,卻被胡問靜一把抓住:“抓到你了!”抱著她打滾。
一個仆役進來稟告:“縣令,有你的親戚來訪。”
胡問靜一怔:“我剛殺了自己全家老小,竟然還有親戚敢冒出來?”小問竹掛在胡問靜的脖子上,從懷裡取出一塊壓扁的糕餅,塞到了胡問靜的嘴裡,歡笑著:“這塊餅最好吃了,姐姐吃。”胡問靜輕輕的咬了一口:“好吃,真好吃。”小問竹甜甜的笑。
唐薇竹跟隨著仆役走了進來,看到胡問靜和妹妹打鬨,平靜的心中陡然冒出一股怒火,指著胡問靜厲聲嗬斥道:“你妹妹是親人,你爺爺你叔叔你姑姑嬸嬸哥哥弟弟就不是你的親人了?”她與胡十七等人沒有見過麵,但是想到胡問靜竟然殺了自己的爺爺,立刻憤怒的顫抖。
胡問靜驚愕的看著唐薇竹:“你誰啊,不會是冒充我的親戚吧?”小問竹用力的叫:“冒充的,冒充的!”掛在胡問靜的脖子上晃悠,吃了一口糕餅,又喂胡問靜吃。
唐薇竹怒極反笑:“今時今日,誰會冒充你的親戚?我若不是倒了八輩子黴,根本不想和你是親戚。”
胡問靜盯著她,好像不信。唐薇竹怒了:“我的表叔的媳婦的娘家與胡家是姻親!我也是最近你爺爺找上我家才知道的!”這狗屎的親戚關係說出來都讓人無奈和絕望。
胡問靜繼續盯著她,忽然笑了:“那就難怪了,胡某就說你就住在我家左近,怎麼就不跑過來認親呢,早知道你是我親戚,魏左仆射的宴會上我一定給你麵子,一聲不吭。”唐家不知道彼此是親戚的言語應該是真的,不然絕不會一直不找上門,她但是與吏部尚書任愷有關係,唐家就不想通過她活絡一下換個有油水的官職?既然唐家此刻才知道她們是親戚,那就與原身的父母的慘死無關,隻是一個普通的親戚而已
唐薇竹一怔,胡問靜竟然認得她?她心中陡然一陣羞愧,是啊,她在魏舒魏左仆射的宴會上被胡問靜打臉羞辱,胡問靜怎麼會不記得她這個手下敗將呢?她滿臉通紅,顫抖著指著胡問靜:“你……你……”胡問靜提起她最慘烈最羞恥的往事,是向她示威嗎?
胡問靜哪裡猜得到閨中女子的百般心思,她記住唐薇竹純粹是因為防患未然,魏舒的宴會上她得罪了不少人,不搞清楚都是誰很容易被人暗算的。她招呼著:“隨意坐下吧,雖然關係遠了點,好歹是有些關係的,有什麼事情找我隻管說。”順便扯過小問竹:“叫姐姐。”小問竹眨巴眼睛,糯糯的喊:“姐姐。”
唐薇竹看看小問竹,道:“乖孩子。”又看著胡問靜,道:“讓小問竹出去。”本小姐要痛罵你,隻怕嚇壞了小孩子。
胡問靜嘴角露出了微笑,這個親戚還算不錯。她搖頭道:“你有什麼話隻管說,問竹年紀雖然小,可是經曆了風吹雨打,很厲害的。”看來唐薇竹是跑來罵她的,那又何必讓小問竹離開,外頭的仆役衙役們很可靠嗎?她一個人都不信任,能帶著小問竹的地方就帶著小問竹,有時候迫不得已讓小問竹與其他人待在一起,也唯恐小問竹出了事。
小問竹隻聽懂了風吹雨打和厲害,得意的道:“我很厲害的,見過很多很多大雨。”
唐薇竹盯著胡問靜,胡問靜不在乎小問竹會害怕會哭,她在乎什麼?她厲聲道:“你為什麼要殺了你爺爺全家!那些人也是你的家人!”胡十七做了什麼事她已經知道了,也憤怒胡十七對胡問靜的娘親如此的狠辣,簡直不是人,可那究竟是胡問靜的親爺爺啊,就算僅僅考慮為尊者諱,胡問靜也不該把自己的親爺爺拉上刑場。
胡問靜舉手:“若是可以,請寫大字報罵我,我絕對不會抓你,真的,我保證!”
唐薇竹不理,厲聲道:“你爺爺一家確實不是人,你把他們苦役幾十年不好嗎?為什麼非要殺了?”她說著說著,淚水在眼眶中打滾,胡問靜禽獸不如,她作為胡問靜的親戚自然也是聲名狼藉,有如禽獸了,可她做了什麼要背負這個惡名?唐薇竹越想越是悲傷,大聲的哭泣:“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啊!你當著幾百人的麵羞辱我,下我的麵子,我已經無法見人了,唯恐蕭哥哥看不起我,好不容易蕭哥哥不在意,你又寫了文章羞辱蕭哥哥,害得蕭哥哥不能見人。好啊,你了不起啊,你牙尖嘴利啊,我們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我和蕭哥哥都跑到扶風城了,夠遠了吧?可為什麼你是我的親戚?你隻是我爹爹的表弟的媳婦的娘家的姻親,這也算是親戚嗎?為什麼這是親戚?我們十八杆子都打不到啊!要是被蕭哥哥知道了怎麼辦?我好不容易瞞過去,你為什麼又要鬨出殺親爺爺的惡毒事情?若是被蕭哥哥知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小問竹驚訝的看著大哭的唐薇竹,小心的問胡問靜:“那個姐姐為什麼哭了?”胡問靜搖頭:“應該是肚子疼。”小問竹捂住肚子,肚子疼很可怕的。胡問靜嚇唬著小問竹:“今天你要是不好好的睡覺,也會肚子疼。”小問竹看看唐薇竹,再看看胡問靜,摟住胡問靜的脖子打滾。
胡問靜任由唐薇竹痛哭流涕,一個因為她的胡作非為而被牽扯了名譽的女孩子,她很是理解,一點不在意唐薇竹大老遠跑來認親就是因為被她連累了名譽而氣急敗壞。
胡問靜盯著唐薇竹,小心的建議:“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我們是親戚?胡十七全家被我殺得精光,如今死無對證,你打死不認,誰能說你是我的親戚?”其實胡家隻是死了胡十七一家以及一些胡十七的兄弟的子孫,知道胡問靜與唐薇竹是親戚的人肯定還有不少,但是誰會無聊的揭發唐薇竹與胡問靜的關係?唐薇竹純屬杞人憂天。
唐薇竹繼續大哭,惡狠狠的瞪了胡問靜幾眼,有心抽她一個耳光,可是想到胡問靜的心狠手辣,兩人又隻有過節沒有交情,若是她敢打胡問靜,胡問靜多半不會因為做錯了事而老實挨打。唐薇竹咬牙忍住,大事要緊,她用力的頓腳,道:“胡問靜,你現在隻有一條道路可以走。”
胡問靜眨眼,不會有這麼好的眼力吧。
唐薇竹緊緊的盯著胡問靜,道:“你自儘吧。”
胡問靜掏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唐薇竹認真的道:“你親手殺了自己的爺爺,喪儘天良,天地不容,走在街上被人吐口水,戳脊梁骨,你有何麵目活在世上?為什麼不乾乾脆脆的自儘了?”
胡問靜眨眼,還以為這隻是一個為了自己名節受累而憤怒的迂腐宅鬥女子,沒想到竟然這麼的替人著想啊。
唐薇竹見胡問靜似乎意動,繼續補充道:“你殺了自己的親爺爺,天下百姓容你不得,朝廷也容你不得,一個自己親爺爺都要殺的人,誰敢信任你的忠心,誰敢認為你會愛民如子?若是你當官,百姓又會怎麼看?忠孝節義,你不忠不孝,又怎麼教化百姓?朝廷唯有殺了你才能以儆效尤,彰顯朝廷的公正。朝廷此刻派來奪你官位,取你人頭的特使最怕已經在路上,你難道非要等上了刑場,被千人唾沫,萬人踐踏,被憤怒的百姓吃了你的血肉,你才甘心嗎?”
唐薇竹真心的替胡問靜考慮:“你隻有此刻自儘了,才是最好的辦法。你自儘了,天下百姓必然會說你是至孝之人,母親是血親,爺爺也是血親,你左右為難,隻能報殺母之仇後自儘以謝天下。這很好啊,很符合孝道啊,很符合血親報仇啊,隻是大義啊。你定然會青史留名。”
唐薇竹有些興奮,這個主意真的太好了,考慮到了胡問靜的方方麵麵,絕對將胡問靜的汙名儘數洗白,胡問靜將被記載打了《烈女傳》之中,與其餘英烈女子並列,百世流芳。
她催促著:“快點,你快點自儘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胡問靜笑了,又是一個腦殘,這原身的所有親戚都是這種貨色?她忍住一劍殺了這個賤人的念頭,微微的歎氣,唐薇竹的想法也沒有錯,從紅樓西廂起,直到21世紀,哪一篇講女子的文章不是拿名譽說事?又哪裡能怪女子把名譽看得重於生命呢。
胡問靜看著唐薇竹,在唐薇竹的世界中就是名譽重於生命吧,她慢慢的道:“你這輩子沒有見過壞人吧?”
唐薇竹愕然。
胡問靜笑了:“對壞人而言,名譽就是狗屎,被人背後罵也好,被人當麵罵也好,被人指著鼻子罵也好,被人戳脊梁骨也好,被人寫文章罵幾百年幾千年也好,被人築成雕像跪在地上吐唾沫也好,千夫所指,遺臭萬年,誰忒麼在乎?”
唐薇竹憤怒的看著胡問靜,人怎麼可以不要臉?
胡問靜笑著:“你懷著殺意而來,還自以為是為了胡某好,這是以己度人了。胡某不能就這麼放過你,若是誰都可以心懷殺意跑到胡某麵前欺(辱)胡某,胡某還必須唾麵自乾,胡某何必努力到現在?”
“但胡某不殺你,胡某決定還你一個以己度人。胡某認為名譽是狗屎,再也沒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事情了,胡某也決定從胡某的經驗和立場出發為了你好。”
“一報還一報,大家不吃虧。”
唐薇竹驚疑不定,機智的感覺到有什麼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將要發生了。
胡問靜猛然厲聲道:“來人,在全縣敲鑼打鼓,洛陽七品議郎唐絢和他的女兒唐薇竹是胡問靜胡人渣的親戚。”
唐薇竹驚恐的指著胡問靜:“你……你……你!”
胡問靜大笑:“你什麼你,睜大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名譽?被朝廷革職處死?哈哈哈哈,菜鳥!老實待在宅院裡畫畫寫詩下棋吧,宅院外的世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