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扶風王危在旦夕,請速速發兵!”那群將領催促著。
文鴦看著一張張焦急的臉,卻從那一張張焦急的臉上看到了一顆顆冷笑的內心。出兵救扶風王當然是必須的,若是他不是文鴦,隻是一個無名小卒,他毫不猶豫的就下令出兵了,縱然司馬駿惱怒他殺了胡人,難道還能無視他救人的功勞?頂多就是不獎不罰而已。
可是,他是文鴦啊,是跟隨父親文欽反抗司馬師的魏國將領,是害的司馬師病死在軍中的魏國忠臣,是投靠吳國卻被諸葛誕殺了父親文欽,不得不再次投降大縉的三姓家奴文鴦,是明明平定了秦州胡人作亂,理應重賞,卻被奪了功績,隻能托庇在司馬駿的麾下做個藩王家臣的大縉嫌疑之臣文鴦。
文鴦盯著一群將領,若是他下令殺了胡人營救司馬駿,結果卻發現並不是胡人叛亂,而是胡人鬨事引發了大火,司馬駿毫發無傷安然無恙毫無危險,那麼,司馬駿會不會憤怒他公然違背優待胡人的命令而將他公開處斬呢?文鴦心中笑了,司馬駿根本不用殺他,隻要將他趕出扶風郡,他就成了一個人人可以殺死的普通人了,用不了三天就會被朝中無數與他有仇的人剝皮抽筋。
文鴦看著一群請命的將領,這些將領不是想要救扶風王殿下,而是想要他的命。他心中大笑,這就是三姓家奴的下場啊。
眾目睽睽之下,文鴦厲聲道:“胡人是我大縉的子民,扶風王殿下對胡人有恩,胡人斷斷不會反叛扶風王殿下,扶風城中定然是一些胡人的不肖之徒鬨事,爾等立刻放下武器,脫下盔甲,跟隨本將前去城中衛護扶風王殿下。切記!胡人也是我們縉人,是我們的手足兄弟,決不可傷害了他們。切記!切記!切記!”
一群將領大聲應著,沒想到肌肉比腦子多的文鴦竟然也學機靈了。
一千精銳士卒赤手空拳的衝向了扶風城,很快消失在上萬胡人的洪流之中。
夕陽西下,天際一邊紅霞。扶風城中終於恢複了平靜,火焰都熄滅了,唯有黑煙還有一絲餘留,冉冉的飄蕩著。胡人搶占了半個城池的房屋,悠然的開始做飯做菜,炊煙四起,胡人的歡笑聲響徹天空。
而另一邊城池中哭聲不絕。
有百姓房屋被燒,看著殘垣斷壁流淚滿麵:“我的房子啊!”捶胸頓足,祖祖輩輩住的屋子就這麼沒了。有百姓茫然的在廢墟中翻撿著,一無所有了,今天吃什麼,住哪裡?
有百姓淒慘的道:“你還算好了,這塊地終究是你的,隻要扒了廢墟,總能夠再建一座屋子的。可是我呢?”他望著被胡人搶占的半邊城池,明明有家卻歸不得。
司馬駿終於在軍營中與文鴦的一千精銳,以及扶風王衙署的一眾官員、城中的門閥中人彙合在一起,人人都帶著狼狽,好些人縱然已經洗了臉裹了傷口,身上卻依然血跡斑斑。
司馬駿憤怒的看著文鴦,厲聲道:“為何不殺了那些胡人!”
文鴦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他腫著半張臉,毫不猶豫的道:“胡人也是縉人,末將不知道誰是賊人,誰是良民,不敢隨意屠戮百姓。”
司馬駿怔怔的看著文鴦,又看看周圍眾人,每一個人都用力的點頭:“文將軍說得沒錯。”“胡人也是百姓,那些鬨事的胡人隻是受了奸人的蒙蔽,隻要我等堅持以德報怨,一定可以感化他們的。”
司馬駿閉上眼睛,長歎一聲,久久無語,半晌後才道:“回城!”
一路行去,幾處房屋被燒穿了屋頂,牆壁坍塌,隻有幾根焦黑的房梁斜斜的靠著殘垣,冒著淡淡的黑煙。司馬駿停下馬車,怔怔的看著,這地方是哪裡?為什麼他不認識?他四麵張望,怎麼都不能從四周的物什中辨認出這是何方。幾個站在廢墟中哭嚎的縉人百姓看見了軍隊和扶風王的馬車,淒厲的叫:“殿下!扶風王殿下!”四周的冒出了無數的縉人百姓攔在車駕前大哭哀嚎:“扶風王殿下,你要為我們做主啊!”有縉人不顧士卒的阻攔,衝到扶風王司馬駿的車駕前死死的拉住車轅,大聲的道:“殿下,我的家被胡人搶劫一空,你要賠錢給我啊!”“殿下,我沒地方住啊!”“殿下,殺了那些胡人為我們報仇!”
司馬駿眼角含淚,這些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啊,他站在馬車上,悲聲道:“你們放心,本王一定不會放過那些胡人!”
無數縉人百姓歡呼:“扶風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跟在司馬駿的隊伍的背後前進。
眾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扶風王衙署之前,隻見往日輝煌的扶風王衙署的朱紅大門倒在了地上,從門口向內張望唯見滿地狼藉,更有黑煙彌漫,顯然衙署之內有屋子被燒掉了。
司馬駿呆呆的看著衙署,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被搶也就罷了,為什麼他珍愛的奇花異草也被踐踏的一塌糊塗?他信步前進,又見了幾具護衛的屍體,想著自己經曆的劫難,悲傷、憤怒,以及被打臉的羞憤衝上了腦門:“胡人欺人太甚!”他對胡人何其的優待,卻被一群胡人衝擊了衙署,更被胡人打得鼻青眼腫!這種羞辱怎麼可以忍受!
司馬駿拔出劍,一劍斬斷了一張殘破的案幾,厲聲道:“吾當殺儘胡人!”
一群衙署的官員士卒和無數百姓大喜,好些人淚水長流,終於等到了這句話了。
“來人,跟隨本王殺光胡人!”司馬駿厲聲下令,鼻青眼腫之下神情不見威嚴唯有猙獰。
四周歡呼聲震天,殺光胡人王八蛋!
萬餘胡人遠遠的看到上千士卒穿著盔甲,拿著刀劍,舉著旗幟,擁衛著一輛馬車靠近,呼叫聲四起,上萬胡人蜂擁而出。
司馬駿猙獰的笑,必須殺光這些敢於冒犯他虎威的胡人!他高高的舉起了手,隻要他的手臂落下,那千餘精銳將士就要殺入胡人之中,將這萬餘胡人殺得乾乾淨淨。
遠處,胡人們大聲的歡呼著什麼。
司馬駿冷笑,這是在呼喚胡人的頭目的名字了,他倒要看看是誰又膽敢起兵作亂。司馬駿側耳細聽,胡人的歡呼聲越來越整齊越來越清楚:“扶風王殿下安好!”“扶風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扶風王殿下,我們來看你了!”
司馬駿一怔,不知不覺的放下了手臂,胡人們在為他歡呼?
一群將士看看司馬駿,又看看文鴦,司馬駿這是下令出擊,還是沒有下令出擊?文鴦苦笑,這些胡人啊,這扶風王殿下啊。他緩緩的搖頭:“等候殿下的命令。”
上萬胡人很快到了眼前,司馬駿看著一張張憨厚淳樸的胡人麵孔,心中的怒火陡然消失,笑容滿麵。
“本王用一次小小的鬨事看出了胡人的至誠,實在是值得啊。”他用力的向胡人們揮手,胡人們更加大聲的歡呼著。
那些被燒了家園,被搶了房屋,被搶劫一空,被殺了的百姓怎麼辦?
司馬駿一絲一毫都不在意,扶風郡是他的藩屬,扶風郡中的百姓、田地、房屋統統都是他的,死了一些百姓也好,燒了一些房屋也好,受損失的都是他的財產,他這個被害人都不吭聲,一群百姓鬨騰什麼?
司馬駿微笑著看著上萬歡呼的胡人,摸著帶傷的臉頰,轉頭看沉默無言的縉人百姓,道:“不過是小小的衝突而已,都是誤會,本王也被胡人打了,本王的房子也被胡人燒了,本王絕對寬恕他們,不知者不罪。”
一群扶風王衙署的官員反應極快,有人大聲的道:“對,一場誤會,大水衝了龍王廟。”
有人認真無比:“胡人也是我們縉人,也是我們扶風郡的百姓,大家親如一家,牙齒和舌頭還會打架,一家人怎麼可以因為一些小事情就鬨到你死我亡呢?”
有人憤怒的指著周圍的百姓,恨鐵不成鋼:“殿下被胡人打了都不計較,我們百姓計較什麼?難道我們的尊嚴比殿下大嗎?殿下的王府都被胡人燒了,難道我們的家宅比殿下的王府豪華嗎?”
有人歡笑著看著百姓們:“大家隻管放心,殿下一定不會讓我們吃虧的,有損失的百姓到衙署登記,衙署會酌情賠償給你們。”
司馬駿微笑點頭,一群手下果然個個都是他親手提拔的,深的他的心。為了胡漢融合,讓漢人稍微吃點虧沒什麼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大局。
一群縉人百姓憤怒的看著司馬駿,有人對著地麵吐口水:“縉奸!”
有人悲涼的搖頭:“早知道不該來扶風城的,這扶風城還不如其他縣城呢。”在其他縣城被胡人欺淩搶劫還能跑到縣衙避難,沒想到扶風王殿下的衙署被胡人燒了搶了都若無其事,那普通百姓死了又值得幾何?
有百姓後悔極了嚎啕大哭:“我和扶風王殿下一起出的城!我還和他說過話!”早知道就打死了扶風王了。
周圍的百姓怒視那人,明明有機會為民除害,成為大俠,青史留名,你為什麼就不抓住?
一群門閥中人微笑著看著司馬駿,心中下定了決心立刻搬遷出關中,留在司馬駿的屬地定然是死路一條。
三日後。
司馬駿臉上身上的傷終於好了一些,至少青腫不再那麼嚇人。他道:“走,我們去城中轉轉。”心中想著,扶風王衙署要重新修葺,隻怕沒有半年是住不進去了,這半年難道要一直住在軍營?軍營清苦,他可住不慣。或者可以去扶風城中找個門閥的豪宅借助一些時日。
一行人在扶風城中慢悠悠的走著,街上到處都是胡人,走了一條街也不見一個漢人。
司馬駿皺眉,問道:“漢人呢?還有,這些店鋪為什麼都關門了?”雖然很多店鋪都被搶了,但是他下了嚴令,所有店鋪必須儘快重新開張,有了店鋪才有了人氣,有了人氣才顯得社會和諧。
一群官員你看我我看你,終於有人道:“稟告殿下,那些店鋪暫時沒有貨物,正在從其他地方組織貨物。”
司馬駿微笑點頭:“原來如此,本王還是通情達理的。”
又路過了一家店鋪,卻見門板就倒在地上,裡麵空蕩蕩的,連張桌椅都沒有。
司馬駿皺眉:“這又是怎麼了?”這家店鋪他記得是城中某個門閥的。不等一群官員回答,他不屑的道:“蠢貨,就算沒貨,也去搞一些蔬菜糧食出售啊。”
司馬駿一路行去,忽然一怔:“咦,人呢?”那些沒了家園,露宿街頭的百姓呢?
一群官員急忙裝死。
司馬駿心開始下沉,快步到了一家門閥的豪宅前,卻見大門洞開,裡麵沒有一個人。他厲聲道:“人呢?人去都哪裡了!”
……
扶風城中上萬胡人鬨事,扶風王殿下怒而欲殺胡人,卻在胡人的歡呼聲中大喜的消息席卷了整個關中。
胡問靜仰天長歎。雖然知道蝴蝶翅膀不是那麼容易煽動的額,但是沒想到失敗的這麼慘,上中下三個戰略目標全部失敗。
胡問靜處心積慮發動胡人湧入扶風城的目標很明確,運氣爆棚,司馬駿死在了胡人動亂之中,那麼朝廷就會震怒,嚴厲清理大縉土地上的胡人,儘數驅趕出去那是胡人走了大運,全部挖礦也是輕了,被殺的血流成河也不稀奇。大縉朝的藩王死了,不將關中的胡人儘數殺了,不將並州的胡人儘數趕出長城,大縉朝的顏麵何存,司馬家的怒火如何平息?這五胡亂華雖然不敢說就此消失了,但隻要關中沒有被胡人占領,有關中在,胡人再怎麼作亂,漢人可以慢慢休養生息,收複天下不過反掌之間。
若是運氣隻是稍微好了一點點,司馬駿隻是受了驚嚇,倉皇逃到了長安,那麼不論朝廷和司馬駿都會重新審視胡人問題,一群胡人竟然端了司馬駿的老巢,這懷柔之策定然是出了大問題。大縉朝不論是不是延續吸收胡人的政策,都會更客觀更理性更公平的對待胡人。雖然這公平客觀未必就能化解五胡亂華,但是隻要胡人變得更加的收斂和規矩,有百分之一的胡人開始嘗試融入漢人之中,這五胡亂華的災難也會有所減弱。
若是運氣隻是一般,胡人在扶風城的動靜不夠大,司馬駿沒有出逃到長安,隻是被掃了顏麵,那麼司馬駿好歹會重新審視對胡人的縱容,為什麼扶風城中千餘精兵按兵不動,為什麼明明扶風城的縉人百姓比胡人多卻任由胡人欺淩,為什麼各地的官員放任胡人進入扶風城?司馬駿嚴查之下,以後這各地官員對待胡人的政策多半就不會隻能姑息養奸了。這對改變五胡亂華是沒什麼幫助的,稍許的嚴厲無法改變胡人是爺爺的大局,但是至少關中尤其是扶風郡的百姓會稍微有些好日子過,也不算白忙一場。
可是,就這三個戰略目標儘數失敗的一塌糊塗,一個戰略目標都沒有實現,甚至可以說反倒讓情況更加嚴重了。無數扶風城的百姓拖兒攜女放棄家園向潼關和武關進發,意圖徹底離開關中,這關中的縉人越少,胡人比例越大,關中的淪陷將會更加的容易。從戰略上看,扶風城甚至提前淪陷在了胡人的手中。
胡問靜握緊劍柄,抬頭看天,平靜無比:“好吧,投機取巧是沒用了。胡某這隻小蝴蝶沒能煽起一股風暴,胡某會老老實實的等待五胡亂華,等待殺出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