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陷入了沉思,一切不合理的事情之後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
張家的偏廳之中,陶侃和一群寒門子弟恭恭敬敬的坐著,等候張華張司空的接見,他看著努力壓製住興奮和渴望的眾人,心中泛著苦澀,這些人和他一樣的單純和愚蠢。
一個年輕的寒門子弟期盼的看著偏廳的門口,又急忙轉頭正襟危坐,忍不了多久又更期盼的轉頭看向門口,周而複始,偶爾與陶侃目光相遇,急忙板起臉鄭重的點頭示意。
陶侃也點頭肆意,然後轉過了頭。他不是第一次求見張華了,他已經來第五次了,他曾經像那個年輕的寒門子弟般帶著拜謁寒門希望之星的崇敬心情,期盼著張華是個伯樂,看中了自己的才華,進而改變自己窘迫的生活。
可是……
陶侃苦笑了,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是帶著投降大縉朝的孫吳宗室伏波將軍孫秀的推薦信的,他滿心以為有伏波將軍孫秀的推薦信,張華又是寒門子弟的標杆,他一定可以與張華暢談胸中的理想,儘情的展示自己的才華。可是,張華看孫秀的推薦信的時候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陶侃的心就往下沉了,似乎孫吳宗室伏波將軍孫秀的名頭不怎麼好使。
張華與陶侃的第一句話是:“閣下仙鄉何處?”陶侃恭恭敬敬的回答:“廬江郡尋陽縣。”
而後,再也沒有而後了。
張華就像看蠻夷般看了陶侃一眼,從此以後不論陶侃來了幾次,他都再也沒有與陶侃說過話。
偏廳內,眾人依然焦慮又期盼的看著偏廳的門口,等待著張華的出現。
陶侃麵色平靜,心中苦澀,回憶被張華冷遇之後他驚呆了,好久才想明白在高貴的中原人的眼中長江以南的人都是比胡人好不了多少的野蠻人,張華怎麼會與偏僻小地方出生的野蠻人說話呢?
陶侃看了一眼偏廳的門窗,又看了一眼眼前的案幾。案幾的木料光滑中透著明亮。他伸手輕輕的撫摸著案幾,一股冰涼和厚重的感覺沿著手掌滲入了他的心中。
黃花梨?紫檀木?陶侃聽說過幾個昂貴的木材的名字,可是完全沒有接觸過,他不知道眼前的案幾究竟是用什麼昂貴的材料製作的,隻知道這些家具一定昂貴無比。他家貧困,有一次會客的時候實在沒有錢財買菜,他的娘親剪了頭發換了酒菜。如此貧困的他怎麼會認識昂貴的木材?
陶侃忽然想笑,聽說張華有一個癖好,喝茶的時候必須有獨特的溫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也不耐煩等待滾燙的茶水降低到他喜歡的溫度,所以張家的仆役必須時時刻刻的準備好一壺溫度合適的茶水,隻要張華麵前的茶水的溫度低了,不管張華喝不喝茶,必須立刻就換上一壺溫度正好的茶水,因此每日使用的茶葉遠超常人數百倍。陶侃對這個謠傳曾經不怎麼信,好茶葉也是很貴的,張華是寒門子弟出身,怎麼會這麼糟蹋物什?但他看著眼前的案幾和門窗,心中止不住的想要狂笑。
寒門,寒門,寒門!
寒門是指家中沒有大官的家族!不是所有沒有官員的家族都有資格稱作寒門的!張華出身寒門,可是人家家裡是真的有錢啊!
陶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然後又笑出了聲,偏廳內所有人都看著陶侃,驚愕他在拜謁張華的重要時刻竟然有心情想到有趣的事情。
陶侃用衣袖遮住了嘴,卻依然吃吃的笑。像他這般的家境有什麼資格稱作寒門?有什麼資格拜謁張華?他竟然以為張華與他是一條船上的,他腦子是不是有病?他也配姓趙嗎?
陶侃笑得開心極了,眼眶中淚水打轉。他想起了當日伏波將軍孫秀遞給他推薦書的時候欲言又止:“……其實……隻怕……”
陶侃當時不明白孫秀想說什麼,此刻卻終於理解了。他笑著,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他在一群人驚愕的眼神之中鎮定的拿衣袖抹掉了淚水。
孫秀的另一句話無比清楚的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不如去荊州……”
是啊,不如去荊州試試。荊州刺史胡問靜是舉世皆知的平民出身,哦,平民也說得高了,荊州刺史胡問靜以前就是一個沒有爹娘快要餓死的小乞丐,大縉朝的官場之中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低賤的出身了。陶侃的家境與胡問靜相比竟然可以自豪的聲稱“家庭美滿富裕和諧”了。
陶侃抹掉了臉上的淚水,他終於徹底理解伏波將軍孫秀的心情了。在這個大縉朝的天下,伏波將軍孫秀是亡國宗親,陶侃是徹底的草根,他們都不是後浪,他們都不會有前途。
陶侃能夠投靠的對象不是有錢有地位,偏廳的案幾是黃花梨還是紫檀木的,喝茶必須水溫剛好的“寒門子弟”張華,而是窮得門都沒有的胡問靜。
陶侃拿起了案幾上的精細茶點大口的吃著,從未有過的甘美味道充斥了他的舌尖,他大聲的讚揚道:“好茶!好糕點!”他來了五次了,每一次都戰戰兢兢沒有敢品嘗案幾上精美的茶點,既唯恐被其他人看做是故意跑來大戶人家占便宜打秋風,又是懼怕在吃食的時候不懂得的高貴人家的禮儀,露了自身的卑賤。
陶侃一邊大口吃喝,一邊看著大廳內其餘人,果然都鄙夷的看著他。他也不在意,他確實心中怯懦了,被鄙夷也是應該的。
陶侃吃完了茶點,站了起來,對偏廳中的眾人深深的鞠躬,道:“諸位,在下要去荊州投靠胡刺史……”他注意到了眾人的驚愕和不屑,繼續說道:“……隻有胡刺史才是我等的機緣。”
陶侃大步出了偏廳,出了張家,出了洛陽。他知道會被眾人鄙夷,相遇一場是緣分,他儘力了,能不能理解就看各自的機緣了。
胡問靜或者不會把他當做一條船的人,或者有錢了,是刺史了,也使用著黃花梨的案幾,隻喝某個溫度的茶水。但是,胡問靜此刻沒有什麼人手,他隻要敢於放下偏見去投靠胡問靜怎麼也能成為一個小官吏的,家中娘親至少不用剪頭發換酒菜。
張家的偏廳之中,一群寒門子弟見陶侃離開,好些人冷笑出聲,沒想到還有人如此愚蠢。
有人鄙夷道:“張司空是胡問靜可以相比的嗎?”張華名動天下,素有賢民,又是當今司空,胡問靜算老幾?
有人笑道:“做人最重要的是找對平台,張司空和胡刺史的平台誰好是顯而易見的。”那個離開的蠢貨難道是因為張華遲遲不肯見他們就以為受了氣了,負氣離開?這種輕重不分的人走了也好。
有人恥笑道:“身為大好男兒竟然投靠一個女子,還有骨氣嗎?”這天下就該是男尊女卑的,哪有牝雞司晨的?那男子主動投靠一個女子的麾下已經可笑了,竟然還恬不知恥的宣揚蠱惑其他人投靠,這男子要不要臉啊。
有人怪笑著:“難道他是想對胡問靜賣(身)?”
眾人哈哈大笑,偏廳之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數日後,張華收到了胡問靜斬殺蕭明涵的消息。
他笑了一下:“蕭明涵果然死了。”蕭明涵必死,這毫不奇怪,且不說胡問靜不可能是廢材,就算胡問靜真的是廢材是魯莽之輩也會殺了蕭明涵,蕭明涵無論如何都是死。
張華隻關心胡問靜是怎麼殺的蕭明涵。他拿起了茶杯,淺淺的喝了一口,道:“念。”
一個官員恭恭敬敬的念著消息:“……胡問靜潛入府邸,陰殺蕭明涵,言‘汝就是送來給吾殺的’……出府,嗬退府外流民……”
張華淡淡的笑著,司馬攸和衛瓘給胡問靜出了一道試題,胡問靜看穿了毫不稀奇,所以這“言‘汝就是送來給吾殺的’”等等可以劃掉,誰都知道的事情毫無價值。
他細細的品著“潛入府邸,陰殺蕭明涵”一句,寫這消息的人看來很是讚賞胡問靜啊,“潛”“陰”這兩個詞語很是表明意圖,字字扣住了胡問靜悄悄行動,沒有驚動外人。這是以為沒有驚動百姓沒有大肆宣揚就是給了司馬冏司馬攸衛瓘麵子,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
張華冷笑,愚蠢!胡問靜沒有在百姓麵前殺了蕭明涵打臉司馬冏司馬攸衛瓘又如何,難道宜都國的百姓發現荊州刺史與宜都王不合謠言四起乃至紛紛逃難會對司馬冏司馬攸衛瓘有一絲一毫的影響?誰在意百姓怎麼想了!胡問靜在宜都國官員麵前、在太守府中殺了蕭明涵且大言不慚,就是赤(裸)裸打了司馬冏司馬攸衛瓘的臉,徹底的反目成仇。
張華又苦笑了,還以為胡問靜會考慮利益,采取比較委婉的方式與司馬攸衛瓘談判,沒想到胡問靜的態度這麼激烈,竟然跑到宜都國當著宜都國官員的麵殺了蕭明涵。胡問靜的作為就是向司馬攸衛瓘,向大縉朝的文武百官表明了一個意思,荊州是我胡問靜的地盤,誰敢搗亂就殺了誰。
如此強悍的態度讓張華驚恐和震怒,大縉朝竟然有了如此不講理的,把朝廷的地盤當做了後花園的混賬官員?這簡直是反了!他抓起了手中上等官窯出品的茶杯就想要砸在了地上,但在扔出去的最後一刻冷靜了。
張華慢慢的放下了茶杯,沉住了氣。這事情不需要他操心,司馬攸和衛瓘會想辦法解決的。解決的方式也很容易,直接把胡問靜調動到京城就可以了,什麼光祿大夫,什麼中常侍散騎常侍,朝廷之中看似高貴其實毫無實權的職務多得是。
張華微微沉吟,不過,司馬炎和賈充會怎麼想?司馬炎會不會覺得朝廷廢棄了答應他的條件撤銷了胡問靜的職務是朝廷要殺了他,殺了他幾個兒子的征兆?
張華微微歎氣,想岔了,胡問靜的位置竟然不是這麼容易動的,至少不能用台麵下的規則動,必須在明裡尋個合適的理由。朝廷如今已經動蕩無比了,要是鬨出遜位的皇帝造反的狗屎事情這不是讓大縉朝顏麵無存嗎?
張華無奈的道:“且讓胡問靜囂張幾日。”他在心中對胡問靜重新有了評估:“這是個瘋子。”
又是一道新的消息傳到了洛陽。
“荊州門閥馬閥劉閥楊閥在襄陽聚集萬餘人謀反作亂!”
滿朝文武百官驚訝的看著從荊州傳來的八百裡加急緊急軍情,隻覺如夢亦如幻,荊州竟然反了?
一群官員一齊看向龍椅上無聊的發呆的小皇帝司馬遹,荊州謀反是司馬炎的計劃嗎?這計劃有些垃圾啊,以荊州的人口數量有什麼資格造反作亂?
衛瓘慢慢的道:“不是……的計劃。”
一群官員緩緩的點頭,轉頭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賈充,司馬炎和賈充還在這裡就證明不是他們的計劃,否則朝廷反手就將兩人拿下殺了。那麼就是荊州真的有門閥造反了,這反而麻煩了。
若是司馬炎的安排,那麼司馬炎和賈充肯定會提前從洛陽消失不見,然後才是胡問靜和那些司馬炎的兒子們聚集大軍進攻洛陽,大軍北上一路秋毫無犯,畢竟皇帝要奪回皇位很重要的關鍵就是民心向背,沒道理抹黑了自己的名聲。朝廷隻需要在京城以逸待勞,等著胡問靜和司馬炎的兒子們的大軍殺到,大家找個空曠的地方將對將,兵對兵,互有勝負,然後朝廷的中央軍在一次決戰之後剿滅了荊州的菜鳥們,胡問靜和一群小皇子當場斬殺示眾,賜司馬炎和賈充鴆酒,兩人悲涼的自儘,剩下的造反軍自然就瓦解了。
可若是荊州的門閥作亂那就必須派遣大軍去剿匪,主客之位互換也就罷了,隻是辛苦一些,最倒黴的是賊人作亂沒有核心人員,殺了一個賊頭又冒出一個新的賊頭,好像永遠殺不完賊頭似的,這場仗就不能乾乾脆脆的收場,多半是要打個三五年了。朝廷還要安撫被賊寇擄掠的百姓,要重建被賊寇破壞的城池,要給災民糧食,要四處追殺賊人……馬蛋啊,一次平亂剿匪下來朝廷簡直是蛻了一層皮!
衛瓘苦笑:“讓征西大將軍司馬駿鎮壓反賊吧。”司馬家能打的不多,本來可以派鎮東將軍司馬伷的,司馬伷參與過大縉滅吳之戰,算是少有的熟悉在長江以南作戰的宗室將領了,可是司馬伷最近重病,眼看是挺不過去了,隻能調動司馬駿。
一群官員點頭,關中去荊州位置也很近,司馬駿又富有作戰經驗,打個兩三年肯定可以平定了荊州門閥作亂的。
“就這樣吧。”一群司馬家的王侯對荊州一點點的關注都沒有,誰在乎潮濕炎熱,待久了要折壽的荊州?有司馬家的王侯已經打算讓司馬遹在詔書上蓋玉璽了。
賈充慢慢的道:“且慢。”
眾人一齊看賈充,難道真的是賈充和司馬炎的陰謀?那也太狗屎了。
賈充從袖子裡摸出一本奏本,慢慢的道:“荊州門閥聚眾萬人作亂……已經被荊州刺史胡問靜平定了。”
大殿中所有官員呆呆的看著賈充,隻覺這一幕為什麼這麼熟悉?
賈充將手中的奏本遞給了太監,太監慢慢的念道:“……聚眾萬人,據襄陽……五日,胡刺史率百餘騎平賊……”
大殿中一群官員冷冷的看著那太監,是不是少了“身背數創”的形容詞?好幾個官員轉頭看大殿門口,會不會又有十七八道遲到的、次序錯亂的消息?這次絕對要鎮靜,不見到最後一個消息絕不胡亂表態。
張華的手心中滿是汗水,無數人盯著荊州呢,賈充拿出來的奏本絕不會摻了水分,胡問靜竟然能夠五日平亂?這忒麼的太玄幻了!他轉頭看向衛瓘,衛瓘臉色鐵青,顯然也被嚇住了。
那太監繼續念道:“……荊州官員儘數作亂,胡刺史誅殺江夏郡、南鄉郡、南平郡……”他一個個郡縣報下去,大殿中一群官員倒抽一口涼氣,胡問靜竟然誅殺了整個荊州的官員!
張華慢慢的,重重的,認真的呼吸,這就是司馬炎的後手?司馬炎和賈充寧願被賜鴆酒也要讓子孫後代奪回皇位?不像!且不說以一州之力對抗整個朝廷無異於以卵擊石,就算司馬炎樂觀的以為胡問靜一掌可以打死幾萬人了,輕易的就能奪回了天下,難道他會腦殘的以為幾個幾歲的小皇子能夠做皇帝?那隻是換了個傀儡以及操縱傀儡的人而已,司馬家謀朝篡位經驗豐富,司馬炎再腦殘也不會信“權臣扶持幼主”的。是司馬炎和賈充想要徹底掌握荊州保住子孫後代的安全?司馬炎和賈充如果想要徹底掌握可以更平和的將荊州的官員全部調換成他們的人。
張華一時想不清荊州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轉頭看司馬家的王侯們。一群司馬家的王侯們無所謂的道:“殺得好!竟然敢勾結門閥造反作亂!”
一群司馬家的王侯完全不知道五日平亂的難度,以及氣魄,隻覺得小事一件,一群南蠻而已,殺了也就殺了,胡問靜又不是第一天武力爆表的,洛陽城內的司馬家的王侯都親眼見過胡問靜的勇猛,胡問靜能夠斬殺一群沒有見識的南蠻子何怪之有。
有司馬家的王侯刻意看著賈充,捋須歎息:“不愧是司馬炎和賈太尉推薦的刺史,果然能力非凡,朝廷有此良將在,天下太平矣。”放心,我們說話算話,既然答應了司馬炎讓胡問靜在荊州當刺史保護幾個小不點皇子,那就絕不會反悔,你的小女兒和過繼的孫子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的長大的,我們沒想斬草除根,我們是重合同守信用的君子。
賈充微笑點頭,司馬家的廢物真是讓人放心啊。
張華看看一心想要當皇帝,對荊州毫不在意的司馬家的王侯們,真是不知道這是禍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