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 覃文靜帶著一千士卒漏夜急行。若是加把油,明天中午左右就能到了安陸了。她轉身看一群士卒,想要催促他們再快些, 但話到了嘴邊終於縮了回去。這些士卒與她沒日沒夜的急行軍,已經極其的疲憊了,誰也不能做的比他們更好了。
她大聲的道:“諸位,等我們破了敵軍,我請大家吃酒!”
火把之下, 一張張熟悉的臉大聲的應著:“好!”“不要忘記了。”
覃文靜握緊了手中的長矛, 這一千人中有五百是她訓練了許久的精銳士卒,有五百是從農莊強行征召的百姓,她帶他們出來,就要帶他們回去。
遠處,有一支長長的火把像火龍一般像她們靠近。
覃文靜一驚,難道是司馬柬的人破了安陸殺向江陵?她厲聲道:“停步!列陣!”
士卒們急急忙忙的列陣,有人猶在大口的喘息, 跑了許久, 這手腳都在打抖。
有士卒叫著:“快!快吃些東西!”眾人有的伸手入懷取出硬邦邦的饢餅, 有人取出水囊大口的喝水。大戰之前說什麼都要緩過一口氣來。
覃文靜陰沉著臉盯著遠處的越來越近的隊伍,那支隊伍見了她們竟然還不停留,直愣愣的撞了過來。
“不過是三四百人而已,我吃得下的。”覃文靜冷冷的想著, 隻是想到在這裡遇到司馬柬的士卒,那周渝、金渺、向德寶隻怕都已經遇難了。她有些心酸,卻更緊緊的握住了手中的長矛。這個世界人命最不值錢了,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那三四百人的隊伍很快到了近前,領頭的人遠遠地就大聲的叫著:“覃文靜!快掉頭!快掉頭回江陵!”
覃文靜聽著耳熟的聲音, 眯起眼睛仔細的看,終於在搖曳的火光之下認出了那人正是周渝。她心中一喜,周渝還活著啊,又是一驚,周渝怎麼在這裡,難道安陸已經破城?但也無妨,她們可以退守竟陵,司馬柬想要吞下江夏都會有些艱難,何況吞下荊州。
周渝終於到了覃文靜的麵前,破口大罵:“叫你掉頭回江陵,你沒聽見嗎?”
覃文靜見了周渝毫不客氣的模樣,心中慍怒,我連夜趕來救你,你卻開口罵人?厲聲道:“掉你媽個頭!”
周渝一怔,終於想了起來,長歎道:“覃文靜,我們中計了!司馬柬的大軍不在安陸!”
覃文靜瞬間明白了,破口大罵:“混蛋!你怎麼不早說!掉頭!立刻掉頭!後隊變前隊,回江陵!”
司馬柬的大軍不在安陸,那麼能夠去哪裡?當然是江陵啊!
……
江陵城中,無數百姓手裡拿著細細的竹竿,列隊操練。
“殺!”喊聲中,眾人一齊刺出長矛。
周言很是滿意,這些強製三抽一征召的百姓在叛軍將至的驚恐下終於認真的訓練了。她看了一下日頭,道:“休息一炷香的時間。”
百姓們散開,躲在陰涼的樹蔭底下大口的喝水,冰涼的茶水進入喉嚨後渾身都舒坦了。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用力的抹著汗水,隨口問身邊的人道:“眼看稻米就要熟了,打什麼仗啊!要是糟蹋了糧食……嘖嘖嘖。”他又是痛恨又是無奈,想著若是稻米成熟了,他是不是能夠請個假回去收割了糧食再來打仗。若是不抓緊時間收割了稻米,這稻米爛在了地裡簡直就是作孽。
周圍有見多識廣的人責怪著:“彆蠢了!若是打仗了,這稻米怕是要一把火燒掉的。”
那男子大驚:“燒掉!”農莊的稻米縱然收獲了也不是他的,可是燒了稻米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嗎?若是燒了稻米,來年吃什麼?
那見多識廣的歎著氣:“知道叛軍為什麼現在打過來?”
周圍的人都不知道。
那見多識廣的人道:“就是因為稻米要熟了啊。打仗的時候搶了對方的稻米吃,自己可以吃飽,對方沒得吃了,自己還不用帶糧食,這簡直是一石數鳥啊。”
周圍的人唉聲歎氣,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哪裡知道這打仗的道道。
那見多識廣的人道:“所以,若是在稻米收割前叛軍就到了,官老爺一定會下令放火燒了稻米的,左右自己拿不到,沒得便宜了敵人。”
眾人一齊點頭,想著辛辛苦苦的種出來的稻米便宜了敵人,那是寧可一把火燒了的。
一個男人長歎一聲:“該死的叛軍啊!”
咒罵聲此起彼伏。
沒人討論百姓為什麼要當兵守護城市,也沒人敢咒罵官府竟然從百姓之中三抽一征兵,因為就在操場的另一頭,有數百具屍體在大樹下隨風晃蕩著。那些人不肯三抽一從軍,咒罵官府,然後就被衙門殺了。
在樹蔭下休息的百姓們對那數百被殺的百姓毫不同情,看看江陵城外的京觀,看看荊州每個月殺得刁民,這江陵城竟然還有腦殘以為可以對抗官府?這種人不死也是浪費糧食。
李朗帶了兩百來個精銳士卒趕到了江陵城,第一時間就去找小問竹,見小問竹快樂的與小夥伴們玩耍,隨手給了幾塊糕餅,轉身就去找了周言,扯著她到了一邊,低聲叮囑道:“若是一旦開戰,軍中的事情有我在,你不用管。”
周言一怔,李朗可不怎麼能打,她一隻手就能打翻了李朗。
李朗不在意周言的蔑視,瞪她道:“就是因為你力氣大,所以不能去軍中。”見周言不明白,低聲道:“你的任務是護住了小問竹。”
周言茫然點頭,護住小問竹啊,這很容易啊。
李朗暗暗歎氣,就知道周言沒有聽懂。他壓低了聲音,盯著周言道:“這次南陽王有備而來,荊州隻怕未必抵擋得住。”
周言有些不服氣:“荊州有這麼多人在,怎麼還沒開打就認輸呢?”
李朗苦笑,荊州人多?都是百姓而已,能夠和精銳士卒相比?何況敵人的主將是誰?南陽王啊,是大縉朝的皇室宗親啊!這麾下肯定是精兵數萬,上將千員,隨便一個冷板凳將領都是顏良文醜級彆的,就荊州這些菜鳥能擋得住顏良文醜?在李朗看來荊州隻怕是必破的。但是荊州破了其實問題也不大,胡問靜既然已經和賈充控製了洛陽,那麼大夥兒打不過就可以跑去洛陽,沒有必要在這裡死頂。
李朗認真的叮囑著周言,他不指望周言理解他的用意,隻是簡單的說清楚該做什麼:“戰事一起,你就帶兩百最可靠的人十二個時辰護著問竹和其餘幾個孩子,一旦戰事不利,立刻就帶人護著問竹他們向宜都國逃,然後逃進山裡,或者逃到蜀地,等風頭過去了再去洛陽和胡刺史彙合。”
他想過了,這江陵是定然守不住的,但是司馬柬肯定守住了向洛陽方向的所有道路,乾脆向西入蜀,宜都國都是廢物,不用懼怕他們。
“我已經派人通知公孫攢了,他會準備好人手糧食與你一去入蜀。”李朗已經做了完全的準備,他會帶領兩百士卒為周言攔截住追殺的士卒,雖然未必擋得住,但好歹能夠爭取一些時間。
周言看著李朗,終於明白李朗是打算戰死在江陵了,她愣愣的看著李朗,這是還沒開打就準備戰死了,這江陵就這麼危險嗎?
李朗心中無奈極了,危險?是極度危險!這荊州壓根不存在可以替代胡問靜全盤主持軍事和政事的人,風平浪靜的時候自然可以各司其職,一旦發生大變,誰都不服誰,誰都無法協調誰,又怎麼可能打得過司馬柬的精兵呢。
他心中無奈極了,真是狗屎啊。
荊州刺史府中,賈午皺著眉頭,司馬柬發瘋了?胡問靜也是司馬炎的嫡係啊!這荊州有司馬炎的三個兒子,司馬柬的三個弟弟呢,從朝廷的角度看這荊州就是司馬炎血脈的地盤,司馬柬腦子有病要攻打自己人的地盤?
她再一次看著胡問靜匆匆寫的簡單的信件,看著司馬炎駕崩,司馬攸等死亡的消息,腦補出無數的陰謀詭計,終於猜到了一個可能。
“司馬柬其實和司馬瑋一樣想要弑君奪位,所以加入了司馬攸的一邊!”
賈午心中豁然開朗,這個猜測能夠順利的解釋司馬柬為什麼在玄武門之變後消失不見,為什麼忽然帶著大軍冒了出來,為什麼要攻打明明同是司馬炎的嫡係的胡問靜。
賈午看著與在花園中玩耍的一群孩子,正是肝都疼了。司馬炎就不懂好好教育孩子嗎?一個兩個都想謀朝篡位!
她猶豫了半天,要不要告訴司馬遐等人司馬柬參與了弑君弑父?看著幾個孩子到處亂跑,她終於沒有說出口。何必讓這些孩子這麼早就理解骨肉相殘呢。
賈午看了一眼賈謐,賈謐正和司馬乂追著蹴鞠亂跑,賈家隻有賈謐一個男丁真是幸運啊。
花園的一角,河東公主拿手指捅早夏:“你怎麼又在偷懶?”早夏真是出名的懶,上課偷懶睡覺,做遊戲也沒什麼興致,不是躺著睡覺就是躺著喝茶。
早夏躺在樹下,慢悠悠的喝著茶水,道:“偷得浮生半日閒。”
河東公主眨眼:“咦,這句話真好啊。”早夏也眨眼,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就冒出了這句話,可是完全不記得從哪裡來的。
遠處,小問竹叫著:“河東,早夏,快來幫忙!我要輸了!”奮力的追著蹴鞠。
河東公主大聲的應著,急急忙忙的跑了過去。
早夏一點都不想動,上課,玩耍,好像都無聊極了,一點點都激不起她的興趣。“真是奇怪啊,我為什麼會這樣?”她問自己,明明沒有玩過蹴鞠,明明彆的小朋友都玩得開心極了,笑聲隔著一條街都能聽到,可是她就是毫無興致。
……
農莊內,林夕指揮著眾人加固農莊的柵欄:“用泥土堆起來!越高越好!”
農莊原本隻有柵欄,防小賊是肯定夠了,但是防禦大軍那是形同虛設,必須按照胡刺史留下的計劃建造泥土高牆,雖然攀爬依然很容易,但是至少不會像柵欄那般被推倒,而且己方的人也能站在泥土高牆的頂部,多少有些地理優勢。
隻是農莊的範圍實在是太大了,幾萬人的農莊簡直是個大城市,這泥土高牆的工作浩大的讓人絕望。
有管事低聲道:“這來得及嗎?”司馬柬的叛軍已經到了江夏,江夏定然失守,隻怕旬日就能到江陵,尋日內真的能夠建好這泥土高牆?
林夕也不知道。其實此刻最佳的策略就是帶領農莊的所有人退到江陵城中,江陵城的高牆久經戰火考驗,堅固無比。
可是,林夕無法下令退守江陵。這農莊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個破爛的村子,在農莊的人的眼中那就是自己的家,是好不容易在災難中建立起來的家,這個來之不易的家若是再一次沒了,很多人的信念就會徹底的崩潰。
一個管事叮囑著農莊的社員們:“多準備火把,若是來不及收割糧食,我們就一把火少了!”那些社員用力點頭,辛苦種的糧食說什麼都不能便宜了彆人。
另一個管事問著一個老農,道:“這芋頭是不是可以收了?若是沒有成熟,能不能吃?會不會毒死人?”比起金貴的稻米,他更在意量大的芋頭,隻要有芋頭在這農莊終究不會餓死了人。
林夕看著農莊四周,這一次大戰之後農莊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必須多看幾眼,牢牢地記住了。
……
江陵的東門處,去泰一段一段仔細的檢查著修補的城牆,唯恐哪一段有了錯漏。有個男子走到了他的身邊,低聲道:“道長,司馬柬真的會打過來?”他有些不太信,司馬柬的封地就在南陽,為什麼要帶領大軍從江夏進軍?司馬柬再怎麼愚蠢也不至於不要大本營吧。
去泰搖頭,意味深長的看著那個男子,那個男子其實是道家的人之一。他慢慢的道:“這一次其實是我們的機會。”那個男子會意,重重的點頭。道家的人加入胡問靜的隊伍的時機有些晚了,沒有拿到什麼重要的職務,若是這次立下大功,那麼很有可能就有人能夠成為縣令什麼的,那就可以在一縣之內貫徹道家的觀念。
去泰看了一眼遠處,沈芊檸正帶著一群人運輸粗大的毛竹進入城內。他微微的鬆了口氣,道:“真是上蒼賜福啊。”
這荊州的武器不怎麼夠用,刀劍又昂貴,且不合適普通百姓使用,胡問靜便打起了竹矛的主意,可江漢平原地區又儘數被開辟成了良田,沒有竹林,在離開荊州下令全麵備戰的時候便下令從其他郡中搞些毛竹做竹矛。沈芊檸就是受命去其他地區購買毛竹的,不想在這個時候運了回來。
“有這長長的竹矛在,這江陵城固若金湯。”去泰笑了,隻要江夏能夠再拖延十餘日,這江陵城就能修葺成一個碉堡,而經過訓練的拿著長長的竹矛的數萬百姓將是司馬柬的噩夢。
遠處,數人飛奔而至,遠遠地就叫著:“我是覃文靜的手下,快去報告,叛軍沒有攻打江夏!”然後倒在了地上大口的喘息,作為飛毛腿真是豁出了性命在奔跑啊。
去泰臉色大變,分分鐘破戒罵人:“司馬柬這個王八蛋!”
江陵城中各個官員都聚攏過來,仔細的聽著那幾個緩過氣來的飛毛腿彙報事情經過:“……周渝縣令說,圍攻安陸城的都是揚州的農民,幾天前還拿著鋤頭……覃將軍認為敵人可能進攻江陵……”
一群官員死死的盯著那幾個飛毛腿,每個人的臉色都跟吃了狗屎沒什麼區彆,什麼可能進攻江陵,那是百分之一百進攻江陵!
李朗大怒:“王八蛋!我們被耍了!”司馬柬用一群普通百姓吸引了荊州的目光,過半的精銳士卒去救援安陸城了,江陵城中隻剩下一群農夫,麵對突然殺至的司馬柬的大軍會如何?多半城門都來不及關就被攻破了!
去泰捋須:“貧道已經下令關閉了所有的城門。”至不濟也不會被司馬柬的精銳士卒直接衝進了城池。
林夕不斷的擦汗:“真是走運啊,若不是提前知道了消息,這次一定完蛋。”其餘人也是點頭,看那幾個飛毛腿的眼神柔和極了,那司馬柬的大軍多半就在十幾裡地之內了,真是差了一點點啊。
賈午厲聲道:“從此刻起,宵禁,衣不卸甲,馬不卸鞍。”這幾個詞語還是書上看來的,此刻說出來才發覺平實的詞語中竟然帶著濃濃的悲涼感。
周言看了一眼李朗,深深的體會到了李朗對戰局的不樂觀,人家真正的王者隨便一個花招就調走了荊州過半的精銳,這仗真的不好打啊。
李朗瞪她,護住小問竹和幾個孩子!在他心中其實隻要護住小問竹就夠了,其餘孩子哪裡有小問竹重要。可是這言語太過沒有人性,他終究說不出口。
……
江陵城門緊閉,草木皆兵,城牆上站滿了士卒,而城中空地上儘是嘶吼:“若有退縮,後排殺前排!”一根根粗大的毛竹奮力的刺殺,隻是那毛竹實在是太長和沉重,不太好操作不說,甚至都不太好握手,很多人刺了幾次就感覺手腳酸軟。
全城驚慌不已,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敢脫衣。有的人堅信隻要躲在家中就安全,乾脆的將所有門窗儘數用木板釘死,未來數日內絕對不出門。有的人堅信破城之後定然會有大屠殺,睡覺都睡在了街上,若是晚上司馬柬的叛軍忽然打破了城池,從家裡逃出來和在街上逃走相比可能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可過了三日也沒看到司馬柬的大軍,不僅覃文靜周渝等人都趕到了,就是金渺也趕到了襄陽,派人詢問有沒有遇到司馬柬的大軍了,這司馬柬的數千大軍依然不見蹤影,這太不合理了,司馬柬的軍隊就是爬也該爬到江陵城了。
周渝呆呆的道:“難道……司馬柬的目標不是江陵城?”其餘人搖頭,不打江陵算什麼抄了胡問靜的老巢?
沈芊檸小心的道:“會不會司馬柬的大軍缺糧,去了荊州南部搶劫糧食了?”其餘人皺眉,這個可能倒是有,可沒有收到任何縣城的報警啊,再說數千人的大軍不可能來無影去無蹤,為什麼就查不到他們的動向?
一群人看李朗,這裡隻有李朗年紀最大,當官的時間都要比其他人的年紀大了,總有些經驗吧。
李朗怒視眾人,老子雖然是縣尉,但隻會抓賊,要是能夠帶兵打仗,老子現在就是大將軍了。
江陵城中一群官員你看我,我看你,都驚呆了,狗屎啊,以為自己打過仗殺過人,好歹懂一些兵法了,為什麼壓根猜不到敵人的目標是哪裡。
眾人商量半天,唯有使用絕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