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
十來裡外, 一支千餘人的隊伍懶洋洋的靠近。
馬車中的某個門閥公子冷冷的看著遠方已經露出一絲模樣的滎陽城,身上王霸之氣勃發,沉聲道:“諸君, 這就是我名留青史的第一步!”
附近幾個大步行走的青壯漢子興奮的握拳,大聲的叫著:“我們會封候拜將!”
身周幾十人裝模作樣的呼喊:“我們會封候拜將!”更遠處的人根本懶得理會, 一將功成萬骨枯, 那些貴公子以及貴公子的心腹手下肯定能夠封候拜將的,可是他們這些小兵也就是“萬骨”中的一塊骨頭而已。
有人道:“彆說喪氣話, 砍人的時候下手要狠,要重!等我們殺入洛陽之後就搶一票,然後回家。”其餘人點頭,洛陽有的是有錢人和美女, 隨便搶到了哪一個都是這輩子最大的福氣,然後找個地方買地當老爺, 再也不替門閥老爺當奴才了。
有人憨厚的笑著,黑黑的臉上充滿對未來對生活的憧憬:“我要搶一百兩銀子,再搶一個屁股大的娘兒們, 然後去買十幾畝地, 生十幾個孩子,這日子我就滿足了。”
另一人笑道:“若是那個屁股大的娘兒們不答應,不肯跟你走呢?”
那人憨厚的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疑惑:“我要帶她過幸福生活,她為什麼不答應?”他真心地困惑,他有一百兩銀子,他會對那個娘兒們真心的好, 會有十幾畝地,那個娘兒們每天隻要喂豬養雞,然後就能吃飽飯, 他給了那個娘兒們如此幸福的生活為什麼會有娘兒們不答應。
其餘人笑著:“那個娘兒們有丈夫有孩子呢。”
那憨厚的人恍然大悟又理所應當的道:“那就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咯。”想要幸幸福福的過日子,當然不能與以前有牽掛,殺了就是了。
其餘人大笑,一點都不覺得這些話有什麼不對,他們打進了洛陽之後自然所有的東西都是他們的,誰敢不從殺了就是。
隊伍中嘻嘻哈哈的,慢悠悠的前進,隻走了幾裡地就發現滎陽城外的官道上,樹林中,空地上,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營帳。
有人好心的招呼著:“新來的,城裡沒地方了,去東麵的樹林還有地方。”
馬車中的貴公子愣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起兵討伐逆賊的大軍竟然要住在荒郊野外。
幾個貴公子的心腹厲聲喝道:“知道我家公子是誰?我家公子怎麼可以住荒郊野外?”
那好心人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怎麼都想不到隨口一句善意的提醒竟然被人嗬斥,心中一口氣怎麼都咽不下,翻臉大罵:“你家公子是什麼東西,老子管你麻痹啊!”周圍好些同夥抄著家夥圍了過來,更多的人幸災樂禍的大聲的叫著:“打啊,打他娘的!”
滎陽城內,某個小宅子的大門緊閉,幾口人圍坐在摻了野菜的米粥前準備吃飯。
有年輕人看著野菜米粥憤憤不平:“就吃這個?”這家人算是有些錢財的,雖然算不上每頓飯大魚大肉,但是五個小菜還是有的,更不曾吃過野菜粥。
家人無奈極了:“有野菜就不錯了!若是那些義軍再不走,明日野菜都沒了,每日隻能吃白粥了。”
那年輕人愕然:“為什麼?那些義軍是起兵勤王的正義之士,理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為什麼他們來了反而沒飯菜吃了?”他深深的盯著家人,厲聲道:“你是不是聽了什麼虛妄之言,誤會了義軍?是不是有人說義軍搶劫(強)奸殺人?休要聽那些人胡說,這義軍絕不會做這種事情!”
家人對這種讀了幾年孔孟,認識幾個字,就以為天下我有的菜鳥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任何辯解都會被當做十惡不赦,唯一的辦法隻有一個。
家人淡淡的道:“那不如你出去買些菜回來?”
那年輕人淡定無比,不屑的笑著,家人們不敢出門,買不回來蔬菜酒肉一定是因為他們帶了偏見看待義軍,他隻要懷著平等的態度與那些義軍相處,絕對不會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好,我去買。”那年輕人大聲的道,取了幾十文錢出了門,隻見以前熱鬨的裡坊冷冷清清的,不見往日到處亂跑的孩子,各家各戶的門窗都閉得緊緊的,他心中立刻生出了一絲冷笑,這些人竟然把義軍當做賊人提防,真是狗眼看人低,不知道義軍都是好人嗎?縱然有極個彆人渣混在了義軍之中,隻要告訴了義軍的領袖自然會抓出來正法以儆效尤。
那年輕人嘴角帶著不屑的笑容,大步的出了裡坊,進了商業街,立刻看到大街上隨意的坐著不少義軍士卒,他笑了笑,微微皺眉,義軍來了,這滎陽城竟然不給義軍裝備住處嗎?何以如此虧待義軍!
那年輕人替義軍士卒們感到委屈,滎陽的官老爺都是廢物!他客客氣氣的對那些義軍笑了笑,又轉頭看街上的商鋪。街上所有的商鋪儘數關了門,菜販子也看不到一個,那年輕人並不意外,反而重重的歎了口氣,這偏見和無知害死人啊。
那年輕人搖著頭,走到一家鋪子前用力的敲門,門內一點聲響都沒有,他倒也不是很在意,這是一家成衣鋪子,他又不是來買衣服的。他隨意的在空蕩蕩的街上走著,不時看到義軍士卒兩兩的走著,或者在街角拉屎撒尿。
某條街上,一個店鋪外意外的有夥計在上門板,那年輕人大步的走了過去,問道:“為什麼關門?”他的語氣中帶著憤怒和質問,店鋪的夥計一時搞不清他是什麼身份,急忙賠笑道:“壯士,我這鋪子是賣竹籃子竹席的,你若是喜歡,隻管拿走。”大大方方的讓開了道路,拱手請那年輕人入內,那年輕人大聲嗬斥:“義軍怎麼會搶你的竹籃子鋪!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夥計賠著笑,不住地作揖。
那年輕人罵了半天,終於問道:“這些鋪子都關了也罷了,一群小人以為義軍會搶劫你們的錢財,可那些菜販子為什麼也不見了?難道義軍還會搶幾片菜葉子嗎?”
那夥計賠笑道:“小人不知。”仔細的打量著那年輕人,忽然問道:“聽口音,壯士莫非不是義軍人士,而是本地人?”
那年輕人冷笑道:“我何時說過我是義軍?我就是出來買菜的。”
那夥計臉色大變,狠狠的推開那年輕人,繼續給店鋪掛門板。那年輕人大怒:“你敢推我!”扯著那夥計不依,那夥計握緊了拳頭想要動手,卻見遠處有幾個義軍士卒走向這邊,心中立刻慌了,急忙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休要動手!”
那年輕人也沒想為了推了一下就動粗,作為飽學之士怎麼可能為了一點點爭吵就丟了身份。他想起出來買菜,隨口道:“你告訴我哪裡可以買菜,我就不與你糾纏。”
那夥計怔怔的看著那年輕人,道:“買菜?全城都沒有菜了,去哪裡買菜?”
那年輕人冷笑,休要糊弄我!
那夥計認真極了:“整個滎陽哪裡都買不到菜,就是去城外田地裡買都沒有。”他看著遠處的義軍士卒,有心早早回家,不等那年輕人繼續提問,壓低了聲音道:“數萬義軍到了滎陽就是數萬張嘴,就要吃喝拉撒,這滎陽哪裡還有菜!”義軍從四麵八方而來,有些路途遙遠,有些近在咫尺,這米糧肯定是要自備的,但是這蔬菜肉食也就帶了些許供門閥貴公子實用而已,普通士卒也就是吃個野菜饅頭雜糧饅頭而已,誰會給大軍準備大量的酒菜肉食?大軍所過之處,地裡的所有蔬菜儘數被一掃而空。
那年輕人呆呆的看著那夥計:“這滎陽城真的沒有菜了?”那夥計掙脫這個蠢貨,飛快的跑開。
那年輕人猶自看著蕭條的商業街,怎麼都想不通為什麼義軍進了滎陽城,不偷不搶不殺人不放火,他這個支持義軍的老百姓卻忽然之間吃不上菜了。他喃喃的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書上沒寫大軍過處野菜都不剩啊……”
……
司馬越帶著數萬人到了滎陽城,遠遠的看到城外有不少義軍的營帳心中就是一喜,似乎已經到了不少人了。
祖逖恭敬的道:“殿下,這城外不合適大軍駐紮,不如我等就在城外十裡出砍樹伐林建一個營寨,一來距離滎陽近,二來與其他義軍涇渭分明,其餘人見我等軍紀嚴明定然會心中生畏。”說是砍樹伐林,其實哪有這工夫和力氣在毫無危險的地方搭建標準的軍營,也就是帳篷搭建的位置整齊有序,另外有準備的崗哨巡邏而已,但這兩點足以完爆眼前亂七八糟的義軍營地了。
司馬越微笑著點頭,理解祖逖的潛台詞,有幾萬人足夠威脅和收編那些不入流的義軍了。
有士卒稟告道:“殿下,滎陽城內幾十個縣侯已經在張宅為殿下設下了接風宴。”
司馬越毫不意外,那些雜牌王侯一定早早的就關注著他的行程。他看了一眼滎陽城,道:“且安營紮寨,今晚就去會一會那些親戚們。”
司馬騰和祖逖等人點頭,早點讓那些雜牌王侯死心,老老實實的做個縣侯,彆給名留青史的大事抹黑。司馬越的身體忽然微微一晃,祖逖急忙扶住,驚呼道:“殿下,殿下!”
司馬越搖頭道:“不妨事。”雖然已經到了秋日,但是這白天的氣溫依然很高,在火辣的日頭之下行軍十數日,又隻能睡馬車或者露營,睡得很不舒服,這司馬越微微有些頭暈眼花,也不知道是中暑了還是疲倦了。
司馬騰道:“大哥且休息,我去會會那些親戚。”司馬越搖頭,千辛萬苦趕到了滎陽就是為了親自與那些親戚見麵。
司馬模也勸著:“這種小事哪裡需要大哥親自動手,我們幾個處理即可。”就這身體情況去見一群雜牌親戚,這是何等的抬舉對方貶低自己啊,若是暈倒當場的話是不是會成為黑曆史?
司馬越感受了一下身體,隻覺依然有些頭暈,實在無力去處理那些垃圾親戚,道:“也好,那就你們去處理好了。”左右一群垃圾親戚,若是文的不行就來武的,但是想來那些人也不會這麼不識趣。
……
某個豪門大閥的營地中,一個門閥子弟笑著:“那些王侯在酒樓設宴給東海王司馬越接風?”其餘門閥子弟笑道:“我們也收到了。”那些雜牌王侯前些時日誰都不理,隻管在酒樓喝酒,今日忽然轉了性子請眾人赴宴,怎麼看都是另有所圖。
一個門閥子弟笑道:“還能是為了什麼,當然是因為東海王來了。”眾人一齊大笑,誰都知道帶了幾萬兵馬的東海王司馬越給那些雜牌王侯巨大的壓力,多半是想要緊急拉攏他們,借此對抗東海王司馬越。
一個門閥子弟道:“接風宴是必須去了,如今東海王司馬越勢力最強……”他沒有說下去,誰都知道他的意思,討伐賈充胡問靜之後司馬越很有可能當皇帝,此刻與司馬越一起赴宴有意想不到的好處,萬萬不肯錯過了。
那個門閥子弟繼續道:“……但是,我們絕對不要和其餘司馬家的王侯打招呼。”眾人點頭,那些雜牌王侯貪圖賈充胡問靜給的封爵,但司馬越肯定不答應,那些雜牌王侯說不定要完蛋,這時候若是再接觸他們就是那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了。
……
滎陽城內最大的門閥是張閥,如今自然成了款待各路王侯的唯一場所。
張閥的某個大廳之內,美妙的樂聲纏繞,人影晃動,幾個身姿曼妙的舞女隨著音樂優雅的舞蹈著。
幾十個司馬家的支脈中的支脈的雜牌王侯緊張的聚在一起,人人的臉上都帶著惶恐。
明明有優雅的歌舞助興,可大廳中的氣氛簡直像是在安排後事。
半晌,終於有一個王侯低聲道:“司馬越到了……”
這句客觀無比的言語在大廳中掀起了一股寒風,所有王侯都打了個抖。
另一個王侯道:“司馬越有好幾萬人……”他的那群廢物手下跑去一看司馬越的營地就被密密麻麻秩序井然的帳篷嚇住了,急忙回報,至於到底有幾萬,那些廢物手下也沒本事數得清。
其餘王侯臉色慘白,一直都知道司馬越兵強馬壯,絕不是他們這些小雜牌王侯能夠比擬的,也想過了無數與司馬越對峙的場麵,可是沒想到事到臨頭控製不住的畏懼。
“幾萬啊……”有王侯低聲道,以前幾萬幾十萬這種數據隨口說說毫無壓力,可當自己隻有百來個士卒,明顯不懷好意的另一方竟然有幾萬人的時候,這壓力大得無以言表。
一個王侯緊張的問道:“這滎陽城外有數萬門閥的義軍,若是儘數投靠了我們,我們未必不能與司馬越一戰。”這句話聽著很有傲骨,其實完全就是自欺欺人,那些門閥義軍憑什麼要投靠他們而不是投靠兵強馬壯地位高貴的司馬越,而且門閥義軍的“數萬”其實也就一兩萬而已,這一兩萬中搞不好還有許多是路上的流民見有機可乘混了進來,就這點人手能夠和司馬越的精銳相比?
某一個王侯拿起酒杯飲酒,可顫抖的手臂卻將酒水儘數灑在了衣服上。司馬越是東海王,他們隻是小小的縣侯;司馬越是朝廷四十九個輔政議員之一,他們甚至沒有資格在朝廷中說話;司馬越有數萬大軍,他們加起來都沒有五千;司馬越為司馬家的利益出頭,被亂臣賊子矯詔革去了所有的封爵,身負謀逆大罪,他們隻考慮自己的利益,是亂臣賊子矯詔封賞的新貴,個個被封了王……這一切的種種怎麼看都讓這群雜牌王侯感到了從心靈深處冒出來的畏懼和慚愧。
某個王侯顫抖著問道:“司馬……東海王會不會殺了我們?”司馬家也不是沒有爆發過內部矛盾,但是從來沒有見過血,頂多就是踢到窮鄉僻壤做富家翁,關在宗人府的事情都少之又少,但這次司馬家陡然死了幾十個核心精英,雖然應該是賈充胡問靜下的(毒)手,但是這“應該”二字代表了太多的含義,是不是司馬攸司馬亮等人下手殺了司馬炎,這才逼得賈充胡問靜翻臉殺人?這個猜測令人深深的懷疑司馬家不殺自己人的潛規則已經被徹底打破,好些雜牌王侯的眼睛中淚水都開始打滾了。
有王侯淒厲的叫著:“又不是我們向賈充胡問靜要的封爵封地,是賈充胡問靜硬要給我們的,關我們P事?”一群王侯點頭,完全不關他們的事,司馬越縱然兵強馬壯也要講基本法。
另一個王侯慢慢地道:“其實我們與東海王沒有什麼矛盾,我們可以不接受賈充的封賞的,我們都是司馬家的子孫,怎麼可能接受賈充胡問靜謀朝篡位?唇亡齒寒的簡單道理我們難道會不懂?我們是堅決的支持東海王誅殺賈充和胡問靜的,若不是如此,我們舉義軍,大老遠的跑來滎陽乾什麼?”
一群王侯一起點頭,若是以為他們不知道大縉朝滅亡了他們也完蛋的簡單道理那也太看不起人了,曹老板家族中還有幾個活著?
那王侯繼續道:“隻是我們堅決的支持東海王討伐謀逆之臣卻也因此受到了巨大的損失,總不能讓我們幾個為了整個家族的事情而承受損失吧?司馬家家族和東海王必須補償我們,不論是誰當了皇帝,都必須給我們封王。”
其餘王侯用力點頭,很是讚同這個態度。大家都是姓司馬的,身上都流著司馬家的血液,一定支持司馬越討伐逆賊,但是司馬越當了皇帝威風八麵後宮千,他們卻失去了到手的王爵,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隻要司馬越願意補償他們的損失,他們當然是一萬分的支持司馬越的。
一個王侯認真的道:“隻要東海王答應按照賈充的矯詔封我為王,我一定全力支持東海王當盟主!”
其餘王侯用力點頭,他們這裡幾十個人呢,若是投票選舉盟主就代表了幾十票,東海王司馬越怎麼也要考慮幾十票的損失吧?何況他們的要求也不過分,隻是把原本就屬於他們的東西讓司馬越再給一次而已,這要算賬,他們這次出兵沒有從司馬越或者司馬家族中得到一點點的好處,就連大軍的糧草都是自己準備的,活脫脫的是司馬越的舔狗啊。
又是一個王侯大聲的道:“對,若是司馬越不答應……”他拖長了聲音。
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若是不答應,你們又想怎麼樣?”那聲音中帶著冷酷、殺氣、不屑,以及狂妄自大。
眾人心中一驚,一起轉身,這才發現大廳的另一端,就在歌舞的女子們的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椅子,一個灰衣人背對著他們坐著,而那灰衣人身邊站著兩個女子,微笑著看著他們。
有王侯驚呼道:“司馬越!”這個時候裝逼走出來的除了司馬越還能是誰?
一群王侯大汗淋漓,臉色比吃了狗屎還要難看,低聲叫著:“不!不!不!”司馬家祖傳的陰謀詭計一個個從靈魂深處往外冒,明明掌握全局卻躲在角落聽失敗者說出自己的陰謀,然後輕笑著走出來簡直是所有宅鬥宮鬥的標準劇本,為什麼他們這麼蠢,竟然沒有注意舞女們身後多出了一個人?大廳之外的手下們統統都是廢物嗎?
那背對著一群王侯的灰衣人桀桀的笑著,明明是笑聲,卻讓人寒冷到了骨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