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該怎麼選擇?
潁川荀氏一族子弟中的精英儘數集結在此,卻不能決也。
有荀氏子弟暗暗歎息,百年前荀彧荀攸何等走運,在十八路諸侯之中押對了寶,如今他們又該押誰?難道再學當年荀家的手段,全麵撒網嗎?可胡問靜挑戰天下門閥,難道他們派人去天下門閥嗎?荀氏沒這麼多子弟啊。
荀氏家族中的幾個老者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淒苦,以智計聞名天下的荀攸荀彧的子孫後代中想要找個聰明有決斷的人竟然都找不到,這荀家隻怕要沒落了。
“荀氏分裂成兩支,一支去洛陽投靠荀勖,支持胡問靜賈充,一支在潁川高舉義旗討伐胡問靜。”幾個家族老者無法決斷,隻能使出最垃圾的辦法,兩麵下注總不會輸得精光吧?
幾個家族老者互相提醒:“口號可以喊,切莫當真。”勤王討伐胡問靜的口號必須喊,還必須響亮無比,但是千萬不能真的出兵,不然就不是兩麵下注,而是自相殘殺了。
有好幾個年輕弟子對兩麵下注的辦法很是不屑,當年諸葛家魏蜀吳三方下注呢,結果被第四方司馬家殺得乾乾淨淨。做大事就要有決斷力,孤注一擲全部押上去,想要左右逢源很容易被當做牆頭草的。
……
陳郡謝閥。
有人在宅子中飛快的奔跑,差點與另一人飛奔的撞在一起,兩人來不及責怪對方,隻是互相看了一眼,就急匆匆的各自跑開。
一個老者坐在案幾後,怔怔的看著宅子中亂哄哄的景象,喃喃的道:“沒想到我謝閥也有慌亂不堪的時候。”頂級豪門講究的是禮儀第一,在家中奔跑這種失禮的事情那是絕對不允許的,此刻卻有無數人在四處亂跑。
另一個老者眯著眼睛,嘴裡牙齒都要掉光了,咧嘴笑道:“上一次謝氏之中亂糟糟的模樣應該是在司馬懿殺了曹爽的時候。”
其餘老者點頭應著:“正是。”
司馬懿兵變殺了曹爽,天下震動,謝氏倉皇之中召集仆役佃農分發刀劍準備自保,當時也是如此的混亂。
幾個老者笑著:“當年沒事,如今也不會有事的。”這謝家雖然是頂級豪門,但是其實在朝廷中已經沒有大佬了,眼看就要沒落了。
一個年輕人聽見了,笑道:“叔公們何以如此蒼涼,天下越是紛亂,我等才越有機會。”穩定的朝廷哪裡輪得到沒落的門閥崛起,隻有混亂的天下才會群雄輩出的時代。
另一個年輕人在遠處大聲的下令:“去買米糧,馬匹,刀劍,不論什麼價格,有多少要多少!”眼看天下要大亂了,這些東西才是保住家族進而出人頭地的根本。
謝氏門外,陳郡其餘門閥的人皺眉看著,謝閥也開始準備了,他們是不是也要準備?
有人歎息:“胡刺史如此狂妄悖逆,竟然想要殺儘天下門閥,我等雖然不是豪門大閥,但也是門閥啊,隻怕在胡刺史的殺戮之內,還是小心些好。”
其餘人點頭,有備勝過無備,胡問靜若是真的想要殺光天下的門閥,他們就立刻跟在大門閥背後出兵討伐胡問靜,若是胡問靜隻是虛張聲勢,他們也隻是浪費了一些人力物力,反正這秋收之後地裡沒有什麼重要的農活,也不算耽誤了農事。
眾人紛紛散開,各自準備開戰,有人長歎道:“真有人狂妄到要殺儘天下門閥?”想想這王衍的檄文寫得真是正確,“汙妖王不是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
洛陽城內。
荀勖匆匆進了宮,見了賈充就開始抱怨:“胡問靜呢?胡問靜在哪裡?這丫頭是不是瘋了?哪怕她想要當皇帝,想要殺儘天下門閥,也無需如此張揚吧?”他從不擔心胡問靜會殺了荀氏,所謂狼狽為奸,為虎作倀,就算胡問靜看不清自己的實力,一心想要做皇帝,想要殺儘門閥,也是需要有黨羽支持的,荀氏完全可以成為胡問靜的黨羽,胡問靜沒道理殺光自己的黨羽。
站在荀勖的高度對“殺儘門閥”有更深刻的理解,不就是認為門閥利益太多權力太多,乾涉朝廷的政策乃至隱約把整個朝廷當做傀儡嗎?荀家沒有這麼大的野心,很樂意配合胡問靜殺光其他野心勃勃的門閥的,比如那個該死的琅琊王氏,真以為“王與馬,共天下”了?
但是想要殺光門閥也要講策略啊,要不動聲色,要拉一批打一批,要遠交近攻,要一步步的蠶食,哪有在己方的地盤都未穩定的情況之下這麼激烈的挑釁天下門閥的?
荀勖很是憤怒:“賈公,你再不管管,我等隻怕都要人頭落地。”他知道賈充陽壽快儘了,所以想要把籌碼儘數押在胡問靜身上,他很支持的,荀家也沒有什麼人才,想要保住榮華富貴就需要押寶在胡問靜的身上,可是押寶不代表就不指點胡問靜了,任由胡問靜魯莽的亂來,真的不怕胡問靜作死了所有人?
賈充搖頭長歎:“唉,倒黴,千算萬算,就是算錯了一步。”
賈南風和馮紞也黑著臉,他們兩個也很是不理解胡問靜是不是腦子有病,以前看著很是沉穩的一個人,怎麼去了一趟滎陽之後就變成了神經病了。
賈南風直言不諱:“父親,為何任由胡問靜胡作非為?為何不招攬天下門閥士子?拉攏一個敵人就是多了一個自己人,此消彼長就是敵人弱了兩分,我們此刻已經是眾矢之的,為什麼還要挑釁天下門閥?”她在胡問靜發文司馬越是逆賊,封賞雜牌皇室宗親的時候就舉一反三,皇室宗親可以拉攏,那麼地方官員、軍隊將領、豪門大閥為什麼不能拉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若是一個大餅不夠,就給兩個啊!隻要肯給利益,就沒有搞不定的人。但這個完美的計劃被賈充直接否決了,任由胡問靜魯莽的直接殺殺殺。賈南風有時候真是懷疑父親賈充是不是被胡問靜用巫蠱之術控製住了,這麼低級的手段都不會用,這還是縱橫捭闔數十年不倒的朝廷權臣賈太尉嗎?
荀勖厲聲道:“賈公,此刻亡羊補牢還來得及!”不要管胡問靜寫了什麼反詩,發了什麼討伐琅琊王氏的檄文,隻要賈充一概不認,給各地的豪門大閥子弟封官加爵,這門閥自然就穩了,門閥一穩,他們的敵人就隻剩下了司馬家的王侯,那就很容易對付了。
賈充看著賈南風和兩個老搭檔,緩緩地搖頭:“你們啊,到現在還沒有看清洛陽最大的危機是什麼。”
荀勖和馮紞一怔,忽然臉色大變:“原來如此。”然後臉色再變,馮紞破口大罵:“王八蛋,老匹夫,竟然不上當!”荀勖臉色像鍋底一樣的黑,道:“老匹夫沒道理不上當的,隻怕是漏算了什麼。”
兩人再不複言,怔怔地站在那裡苦思。
賈南風這次學精明了,沒有詢問賈充究竟是怎麼回事,而是順著那句“洛陽最大的危機”細細的思索,許久,終於想清了緣由,臉色大變之餘同樣破口大罵:“老東西怎麼這麼聰明!”
賈充扯過司馬遹,伸手捂住他的耳朵,柔聲道:“好孩子不能聽罵人的話。”司馬遹眨眼,任由賈充冰涼乾枯的手捂住他的耳朵。
一個宮女看了一眼遠處,低聲道:“太後,胡刺史來了。”
賈南風等人一齊轉身,見胡問靜快步走近,賈南風長長的歎氣:“這回虧大了吧?”
胡問靜驚訝極了:“誰說的?”
賈南風佩服的看著胡問靜,挖坑玩死了自己,竟然還能硬撐。她慢慢的道:“司馬家王侯兩百餘人,其中分王者不過三五十人,其餘多為縣侯,縣公,封地人口有限,財帛不足,縱然起兵也不足為懼,唯有東海王司馬越兵強馬壯,又精通兵法,足以成為大患,所以你出其不意,率一支勁旅混在各地的勤王大軍之中入了滎陽,想要一舉擊殺司馬越。所謂蛇無頭不行,隻要殺了司馬越,這各地諸王勤王的大局就破了七七八八了。”
胡問靜點頭承認:“沒錯,司馬越有地盤,有軍隊,有名分,不殺他殺誰?滎陽郡到處都是勤王義軍,混入滎陽城毫無難度,若不是那些中央軍我終究信不過,早就一舉掃平了滎陽了,何須如此冒險。”司馬家的王侯精於宮鬥宅鬥,就是不懂兵法,傻乎乎的玩會盟,竟然還在滎陽,就沒想過她會帶大軍主動進攻嗎?這司馬家的廢物就是廢物。
賈南風冷冷的道:“可是,你最終沒有殺了司馬越。”
胡問靜毫不在意地揮手:“隻要胡某一舉擊潰了司馬越的聯盟大軍,司馬越威名掃地,再也不足以成為大患。”
荀勖等人緩緩點頭,敗軍之將不足言勇,誰會跟隨一個擁有幾萬人的大軍卻被千餘人擊潰的傻逼。
賈南風悠悠地道:“可是,你還是輸了。”
胡問靜大驚失色:“喂喂喂,你剛剛親口說司馬越不足為患的,不帶立馬反悔的。”
賈南風慢慢的拿起茶杯,淺淺的潤了一下嘴唇,道:“你魯莽出擊滎陽,其實目標不是司馬越,而是衛瓘。”胡問靜仔細打量賈南風:“咦,變聰明了,那繼續說下去啊。”轉頭看一群太監宮女:“還不給胡某上茶,胡某都渴死了。”
賈南風笑了:“洛陽的最大危機在哪裡?在洛陽城內的文武百官?在勤王的大軍?在各地的門閥?這些雖然也是危機,卻並不迫在眉睫。”
胡問靜輕輕鼓掌:“聰明!洛陽城內文武百官不服,隨手殺了就是了,殺了張華等人,這洛陽城內哪裡還有人敢站著說話?勤王大軍圍攻洛陽,其實還早著呢,各地勤王大軍要召集人手,要準備糧草,要開拔,有的遠,有的近,趕到洛陽需要多久?此刻已經是十月,馬上就是冬季,我根本不用打,凍都凍死了那些勤王軍。”
賈南風道:“洛陽最大的危機在於中央軍很有可能落在了衛瓘的手中。”
胡問靜長長地歎氣:“衛瓘真是出乎意料的油滑啊,幾次都抓不住他。”
賈南風道:“衛瓘在軍中有人脈,有威望,司馬攸想要招降中央軍都需要派衛瓘出麵,這衛瓘花了大量的時間,是不是已經拉攏了其餘中央軍士卒?這二十萬中央軍由我等控製的不過四五萬,還有十五萬中央軍近在咫尺,若是在衛瓘的手中,是不是隨時都會進攻洛陽?”
賈南風的心微微的顫抖,十五萬中央軍士卒分布在洛陽周圍百五十裡之內,當真是說到就到了。她定了定神,繼續道:“這十五萬中央軍一直不表態,不站隊,既不支持陛下……”她看了一眼小小的司馬遹,“……也不表態支持藩王,與之聯係,顧左右而言他,召喚前來,又抗旨不遵,這十五萬中央軍究竟想做什麼?”
不僅僅是賈南風,賈充和胡問靜也一直沒想明白這十五萬中央軍的詭異行為。大縉朝最近風起雲湧,當權者換了好幾批了,怎麼這十五萬中央軍就腳底生根了呢?想來想去最大的可能還是落在了衛瓘的手中,但那個該死的衛瓘竟然也不表態,你丫的想要官位,想要封王,想要地盤,想要自己當皇帝,好歹說一聲啊,你丫的一聲不吭我怎麼知道你想要什麼?
賈南風盯著胡問靜,道:“所以,你故意給大張聲勢的出兵滎陽,卻在洛陽埋伏下了重兵,若是衛瓘擔憂你的勇武而不敢動手,此刻就會率領大軍進攻洛陽,洛陽隻要堅持數日,你就能夠從滎陽回轉,率騎兵破襲中央軍的腹背,而荊州軍多半也埋伏在左近,隨時可以殺出偷襲中央軍。”
“這前有洛陽的堅固城牆,後有騎兵和荊州軍偷襲,這中央軍縱然有十五萬也未必能夠幸免。沒了中央軍的威脅,這洛陽可以全心全意對付司馬家的王侯,這大局就穩妥多了。”
“你率一軍出擊滎陽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為衛瓘精心準備的一個圈套,彆人是拿自己作為誘餌引誘敵人跳進圈套,你是與之相反,以你離開為誘餌引誘衛瓘跳進洛陽的大殺局,隻要衛瓘敢起兵,你就能夠在洛陽城下擊殺衛瓘。”
胡問靜點頭,雖然戰術上錯的一塌糊塗,區區幾百騎兵怎麼可能破襲十五萬中央軍,她還沒狂妄得以為自己是“張八百”,荊州軍隊也無法埋伏在洛陽附近,洛陽附近又沒有什麼不見人跡的深山老林可以潛藏,衛瓘也不是不知道派出斥候的菜鳥,洛陽附近絕對無法潛伏數萬大軍,但是賈南風能夠猜到荊州軍早有準備支援洛陽也算是有很大的進步了。
賈南風長長地歎了口氣,繼續道:“可是衛瓘和十五萬中央軍就是毫無動靜!”
“是衛瓘太過謹慎,看破了你隨時可以回轉洛陽偷襲大軍腹背的計劃?所以你隻能繼續釣魚,索性在滎陽郡四處攻城略地,四處屠殺門閥子弟,狀似瘋癲,就等衛瓘上鉤。”
“可惜衛瓘依然無動於衷,所以你乾脆繼續掃蕩司州各郡,這個時候就是你的陽謀了。”
賈南風微笑著,胡問靜方才嘴硬不承認自己輸了,或許就是因為她的陽謀還算有所得。
“你的陽謀很簡單。若是衛瓘以為你被各郡縣拖住,出兵攻打洛陽,你即刻回轉,從各郡縣到洛陽也不過多耽誤了幾日,洛陽絕不會在幾日內被衛瓘擊破。”
“若是衛瓘繼續按兵不動,你就不斷征兵,並且一路向洛陽回旋,直到兵力遠遠超過中央軍,正麵與中央軍決戰。”
“衛瓘若是機靈,就該在你兵力薄弱,士卒缺乏訓練,軍心不穩的時候出擊,爭取一舉擊殺你。但那不過是將利用洛陽的堅牆消耗衛瓘的兵力的計劃變成了用新征士卒消耗衛瓘而已,荊州士卒依然會偷襲中央軍的背部。”
“與中央軍在曠野之中野戰怎麼都比進攻中央軍的堅固的營寨要占便宜。”
賈南風淡淡地道:“你一向自恃勇武,定然認為野戰必勝。”
胡問靜佩服地看著賈南風,輕輕地鼓掌:“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
賈南風心中得意,胡問靜以為她永遠猜不到她的心思?她隻是不太熟悉魯莽的將領的思路而已,如今早已看透了胡問靜的心肺腎。她矜持地笑了笑,道:“你通告天下要殺儘門閥,要斬殺琅琊王氏也是為了引誘衛瓘出擊。衛瓘若是見你得罪了天下門閥,眾敵狼顧,很有可能會認為可以發動勤王軍和門閥一齊圍攻你。”
賈南風平靜地對胡問靜道:“你是多麼的想要逼中央軍離開營寨,與你決戰啊。”
“可是,你終究還是輸了。”
賈南風認真的道:“你可以嘴硬,你的陽謀成功了一部分,你有了幾十萬大軍。可是你的戰略目的絲毫沒有達到,衛瓘和中央軍絲毫未損,這就是你輸了。何況你背了幾十萬大軍的包袱,缺少武器,缺少糧食,這哪裡是幾十萬大軍,分明是幾十萬張嘴。”她不知道胡問靜在司州各郡縣到底征兵多少,但是這“幾十萬”隻是個誇張的形容詞而已,無足輕重的。
賈南風輕輕的歎氣:“衛瓘終究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胡問靜深深地注視著賈南風,轉身對賈充道:“賈太尉有此聰明智慧之女,可喜可賀。”
馮紞和荀勖也是微笑著向賈充道喜:“賈公有女若斯,當無憂矣。”
賈南風死死地咬住牙齒,被人當麵誇獎的時候要矜持,要有儀態,不能太得意。
賈充微笑著捋須:“老夫無憂矣。”他欣慰的看著賈南風,這個笨蛋女兒分析了許久,竟然一點點的重點都沒有抓住,直接錯到了火星上,有個蠢得什麼都沒有看透的女兒,有時候真是幸福無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