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縣城頭, 周處與無數百姓怔怔地看著千餘士卒一舉擊潰了兩三萬胡人,完全分不清現在是做夢還是現實。不時有人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城頭上劈啪聲不絕。
許久, 周處終於清醒過來,招呼一群百姓:“立刻與本官出城殺賊!”無數百姓大聲呼喊, 有的簇擁著下城牆出城門,有的直接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瘋狂地衝向潰逃的胡人:“殺胡人!”城牆上立刻有無數人跟著效仿,跳牆的人絡繹不絕,竟然還要排隊。
千餘駐紮在彬縣之外的胡人驚訝地看著兩三萬胡人大軍崩潰, 然後被裹挾在亂軍之中逃跑,有彬縣胡人一邊被迫奔跑, 一邊憤怒地罵道:“郝單於在哪裡?為什麼我們要逃?縉人才千餘人, 逃什麼?我們有兩三萬人!你們都是懦夫嗎?”那胡人四處的張望,沒有看到郝度元,也沒有找到認識的胡人,他隻覺這兩三萬比喪家犬還要落魄的胡人一定是假胡人假郝度元的手下,威風八麵橫掃北地郡馮翊郡的郝度元不可能有如此廢物的手下。
一個胡人一邊逃跑, 一邊慘然道:“郝度元死了!郝度元被那個縉人女將殺了!”
千餘彬縣胡人震驚了, 那縉人女將帶了幾百萬大軍嗎, 不然怎麼可能殺得了屢戰屢勝的郝度元,是不是你們太廢物了, 或者爭(權)奪利內訌害死了郝度元?
一個胡人大怒, 撕掉衣衫,露出強壯的肱二頭肌,厲聲道:“我們廢物?你懂什麼!你要和我打嗎?來啊,看看誰是廢物!”周圍的胡人嗬斥著, 逃命呢,內訌個毛啊。
一個胡人用看白癡的眼神看憤憤不平的彬縣胡人們:“你們剛才沒看到那縉人女將一劍就砍殺了十幾個人嗎?”然後鄙夷了:“你們就會躲在最外圍,根本不懂得那縉人女將的厲害!”
另一個胡人哭泣著道:“你們留在彬縣真是太走運了,我跟著郝度元去馮翊,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縉人女將帶著幾千人就殺了我們五六萬人,她不是人,是妖怪,她一個人就殺了我們幾千個騎兵!”
彬縣的胡人嚇了一跳,一個人殺了幾千個騎兵,要不要這麼誇張啊?
其餘胡人用力點頭,那縉人女將就是這麼厲害,幾千人殺了幾萬人,然後一路追殺,將馮翊郡北地郡的胡人儘數殺了。有胡人怒喝:“你們胡說八道什麼!那個縉人女將哪裡帶著幾千人了?我親眼看到她就帶了百餘人殺了我們十萬人!”另一個胡人同樣暴怒:“誰和你說那個縉人女將是人了?那是大名鼎鼎的汙妖王!聽清楚,汙!妖!王!她是妖怪的王!她吹口氣我們胡人就飛了出去了,我們怎麼可能打得過?”
兩三萬潰逃的胡人悲憤極了,縉人太無恥了,竟然出動妖王,隨隨便便一個人殺了幾千個胡人,那還怎麼打?
有胡人摔倒在地,精疲力竭之下再也爬不起來,他對著周圍的胡人伸出了手,淒厲地叫:“救我!救我!”四周的胡人看都不看一眼,大家都要逃命,誰有空救你。
一個胡人哭著道:“我們有十幾萬人啊,如今隻剩下這麼點人了。”哭聲蔓延,四周到處是胡人的哭聲,曾經以為有北地郡和馮翊郡在手就可以肆意的殺戮縉人,隨意的搶縉人的東西,搶縉人的女子,從此住進了縉人的大房子,吃著牛排,過上了縉人的美好生活,沒想到隻是一場夢,而且是噩夢,更糟糕的是竟然到現在還沒有醒。
有胡人卻大聲地嗬斥:“你們這群廢物!若是剛才繼續攻打彬縣,這彬縣就是我們的了,我們躲在城裡不出來,縉人女將再厲害還能一個人攻打一座城池嗎?”他惡狠狠地看著一群胡人,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能得到一個安居地了,為什麼這群廢物就撤退了。
其餘胡人不服,打下彬縣?若是彬縣這麼好打,早就打下來,不就是因為彬縣有周處在,上下一心,不好打嗎?剛才若是不撤退,隻怕此刻已經被內外夾擊,全軍覆沒了。
那想要攻城的胡人不服,繼續破口大罵,兩夥人一邊逃命,一邊互相咒罵,誰也不服誰。
有胡人不時轉頭看後方,忽然叫道:“彆說廢話了,快逃!縉人追上來了!”一群胡人大罵:“該死的縉人,有完沒完?”然後拚命地跑。
有胡人抬頭看天,隻覺運氣爆棚:“有救了!天快黑了!”其餘胡人也是大喜,一路從馮翊郡逃到北地郡又逃到了新平郡,都是靠黑夜逃生大法。隻要天黑了,縉人就會停止追擊,他們就能逃得更遠。
一群胡人互相安慰著:“加油!堅持!天馬上黑了!”
夕陽染紅了雲彩,一群胡人熱烈地看著天空,身後扯出長長的影子,他們簡直是追著夕陽奔跑,但不是為了留住夕陽,而是為了讓夕陽早點消失,最好月亮也不要出來,天色越黑越好,伸手不見五指才是世上最美好的夜晚。
太陽終於消失,冬天的太陽下山早,月亮卻遲遲不上來,四周一片黑暗。無數胡人歡呼大叫:“我愛黑暗!”“讚美你啊,黑暗之神。”
漆黑之中,胡人的腳步都輕快了,長途奔跑帶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隻要再跑上小半個時辰,所有追趕的縉人都會撤退,那時候他們就可以躺下來休息了。
有胡人喃喃地道:“我要去扶風國!”一群胡人點頭支持,郝度元死了,關中的胡人頭領隻剩下了齊萬年,不去投奔齊萬年還能投奔誰?
有胡人信心百倍:“聽說齊萬年已經打下了扶風城,有堅城在手,就算是那個縉人女將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眾人一齊歡喜地笑,郝度元與齊萬年相比差得遠了齊萬年的名頭在雍州秦州都是響當當的,又打下了扶風城,眼看就要打長安了,肯定牛逼無比,絕不怕縉人的汙妖王。
有胡人大聲地笑著:“好好睡一覺,然後去扶風國!”以後就是美妙的天堂了,縉人的房子住一間燒一間,縉人的糧食吃一碗倒一碗。眾人歡喜地笑,美好的未來就在前麵,努力一把明天就能進入扶風國了。
忽然,有個胡人側耳傾聽,仿佛聽見了什麼,他叫道:“噓!有聲音。”眾人站住了腳步,回頭麵對黑暗,凝神細聽。
四周靜悄悄的,唯有寒風嗚咽。
一個胡人笑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縉人追上來了。”其餘胡人也笑,還以為聽見了縉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差點尿出來。
有胡人卻驚叫道:“真的有聲音!”所有人臉色大變,屏住了呼吸,細細地聽。
寒風之中,似乎有人在歌唱。
有胡人驚恐了,鬼!
歌聲越來越清楚,仿佛無數人齊聲合唱:“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
一群胡人麵如土色,黑暗之中聽到詭異的歌曲,隻覺渾身毛骨悚然。
忽然,胡人來路上出現了一點火光,然後變成了兩點,三點,十點,百點,無數點,宛如浩瀚的星海。
一個胡人顫抖著道:“這是……這是……”所有胡人都知道,這每一點火光就代表一隻火把,就是一個正在追殺胡人的縉人。眼前這數之不儘的點點火光,是整個彬縣的所有人都追來了嗎?
一個胡人顫抖地道:“快逃!”轉身跑進了黑暗之中。
其餘胡人倉皇跟了上去,隻有黑暗的世界才是最安全的世界。
月色之下,黑暗之中,繁星般的火光照耀四方,無數人大聲地歌唱:“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古怪的曲調,簡單的歌詞,每重複一遍就充滿了力量以及勇氣。
天亮的時候,所有胡人儘數逃出了新平郡。
周處在歡呼的人群中尋找著那支洛陽的軍隊,他追殺了一夜,終於猜到那兩三萬胡人為什麼在那支千人軍隊麵前崩潰了,這是鮮血堆砌出來的畏懼啊。真是不敢想象這支洛陽軍隊到底殺了多少胡人。
周處在人群中發現了覃文靜,急忙問道:“請教那千人軍隊的將領是誰?此刻在何處?本官要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覃文靜在馬背上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她哪知道胡問靜在哪裡,笑道:“老大不知道去哪裡了。”周處聽著“老大”一詞,心中一動,追問道:“敢問這‘老大’姓甚名誰,在朝廷是什麼官職。”覃文靜隨意地道:“我家老大就是胡問靜胡刺史咯。”
周處心中就像被巨錘狠狠地砸了一下,隻覺一口氣陡然喘不過來,好像有什麼東西擠滿了心肺,一股麻麻的感覺從心肺傳到了全身,每一滴鮮血,每一塊血肉,每一根毛發都在發抖。
胡問靜竟然真的來了關中!胡問靜竟然帶了千餘人就追殺胡人到了新平郡!
胡問靜一定連續破了馮翊郡和北地郡的胡人主力,斬殺了胡人首領郝度元,一路殺了十幾萬胡人,殺得胡人心驚膽戰,那些胡人才會見了胡問靜就崩潰了。
周處隻覺整個人都在飄,卻又好像整個人陡然強壯了無數倍,那一個個胡問靜不可能來關中的理由從他的心中光速掠過,令他的更加難以呼吸。
自稱新扶風王、新征西大將軍、關中之王的司馬暢帶了十餘萬大軍龜縮長安,坐視關中百姓被屠殺,而大奸臣胡問靜竟然為國為民來了關中!
周處身上所有的鮮血都湧到了腦袋,滿臉通紅,幾乎要滴出鮮血,全身搖搖欲墜,他奢望過發布案例指導的胡問靜能夠為國為民,能夠通傳全國如何執法的胡問靜似乎有著為了百姓的心思,但“奢望”就是非份的妄想,周處很清楚在公文中為人民服務與真正付諸行動是兩回事,每一個官員因為貪腐被抓前都在開會宣揚反腐,口口聲聲“時代拋棄你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打”的人直接抓進去了。周處心中認為胡問靜會拯救關中百姓的機會撐死隻有萬分之一,但這萬分之一的奇跡竟然出現了。
附近幾個彬縣百姓趕了過來扶住了周處,問道:“太守,可是受了傷?”
周處用力地搖頭,許久才鎮定了,凡是不能往好的方向想,沒有一個政(治)家是蠢貨,大奸臣胡問靜不可能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背後一定有政(治)圖謀,比如借著關中胡人作亂局勢失控,進軍關中奪取長安,成為“關中之王”、“新扶風王”什麼的。周處定了定神,就算胡問靜有此圖謀也無妨,救了關中百姓終究是是現實,水至清則無魚,指望彆人損己利人屬於道德綁架和腦子有病,他認為胡問靜就算取了關中也比那個該死的王八蛋司馬暢當關中之王要好 。
周處叮囑身邊的人道:“快,快,快隨我去找胡刺史!”他轉頭看著四周,茫茫的荒野之中哪裡去尋一個人?
一聲蒼涼的號角聲在荒野中回蕩。
覃文靜笑了:“老大在那裡。”縱馬而去。
周處急忙叫道:“快去見胡刺史!快!”
寧白自言和幾個士卒趕到彙合處,遠遠地就看到胡問靜的黑色將旗插在那裡。
寧白自言叫道:“刺史在那裡。”她隻覺渾身疲倦得要死,腦海裡空空蕩蕩地,什麼都不想,走路都在雲上飄一樣。其餘士卒點頭,急忙跑了過去,已經有百十個士卒在那裡了。
胡問靜坐在一塊石頭上,衣衫上早已被血跡汙漬沾染得看不清顏色,她看著四周趕到的士卒,微微皺眉,好些人已經跟著她連續作戰數日了,疲憊到了極點,但她此刻真的趕時間。
“沒什麼大事,你們躺下睡一會,有事我會叫醒你們。”胡問靜能夠給士卒們的休息時間少得可憐,隻能見縫插針。
寧白自言毫不猶豫地立刻在地上躺下,什麼泥汙,什麼形象,什麼發型,統統不記得了,隻有睡眠才是最重要的。她實在是太疲倦了,躺在地上的第一秒就睡了過去。
覃文靜帶了幾個士卒想要放哨,胡問靜搖頭:“你們也睡一會,還有大戰,抓緊時間休息。”覃文靜點頭,命令手下們睡了,卻帶著戰馬去吃草喝水,身為上級就是要做更多的事情,承擔更大的責任。
周處趕到的時候,胡問靜身邊已經聚集了不少百姓,有的百姓扯爛了衣衫給傷員包紮,有的百姓興高采烈地吹牛,有的百姓累極了,坐在地上傻笑。
周處看到那縉人女將坐在黑旗下,急急忙忙趕了過去,道:“下官新平郡太守周處見過胡刺史,感謝胡刺史救我關中百姓,下官對胡刺史……”
胡問靜打斷道:“你就是新平郡太守?本座有事要你做。”
周處微笑著點頭:“是。”他心中想著,這胡問靜想要他做什麼事情?他微笑著,還能是什麼事情呢,肯定是召集大夫給士卒們治療傷勢,以及準備溫暖的被窩,滾燙的飯菜,讓士卒們恢複休息。
周處微笑著,不不不,他想得太簡單了,胡問靜能夠從平民成為朝廷重臣,怎麼會如此垃圾呢?給士卒治療傷口準備飯菜什麼的都隻是關心手下籠絡士卒的小道,隻有菜鳥官員才會隻關心自己的手下,稍微有點道行的官員都會用最嚴肅的態度下令,“立刻給受傷的百姓治傷,給饑寒交迫的百姓準備吃食和住宿,我們身為朝廷官員就要給百姓幸福安樂。”
而檔次更高的官員會怎麼做呢?當然是淚流滿麵,悲傷地看著荒野,道,“這些人都是大縉的子民,如今被胡人所害,那就是我大縉官員失職,來人,召集百姓,我要向百姓道歉謝罪。”然後,被拉來做托的百姓會跪在地上痛哭:“青天大老爺,你聖明啊!”完美的官員愛百姓,百姓愛官員。
不過,這個檔次依然普通了些,周處自問隨便找個官員都會這一招。
作為大縉朝著名奸臣胡問靜,會怎麼做呢?
周處腦海中靈光一閃,當然是表彰大會!
優秀百姓、優秀官員、優秀士卒、優秀將領、優秀團隊、優秀作戰指揮,優秀後勤輔助……一塊塊獎牌發下去,喪事喜辦,大敗成了大勝,失敗成了成功。
周處已經想到了胡問靜會說什麼,“……我們用頑強的戰鬥粉碎了胡人不可敵的謠言,沉重打擊了胡人的囂張氣焰,胡人意識到縉人是不可戰勝的,胡人的造反必將失敗!”他已經想好了要安排幾百個托兒用力鼓掌,找幾十個可愛的小朋友送鮮花,找幾個老大娘老大爺帶著喜悅痛哭流涕。要不要現場問戰死的百姓或者士卒的爹娘,“你的兒子戰死了,你有什麼感想?”哦,這個問題太無恥和沒有人性了,周處自問功力不夠,還做不出來,算了,多找幾百個小朋友獻花好了,再找幾十個著名文人寫一些詩詞歌賦,畫幾百張畫,宣傳胡問靜是如何的勇猛和偉大。
周處微笑著,他不算是善於諂媚的官員,但是大縉朝所有的官員都必須學會諂媚拍馬屁,不然沒法立足,他努力挖掘一下潛力,還是可以做到完美無缺的拍馬屁的。何況這次胡問靜能夠入關中救人的舉動是真的偉大,他一點都不覺得這些安排是諂媚,隻是稍微表達的有些直白和過分而已。
就在周處胸有成竹的盤算找多少托兒的時候,胡問靜厲聲道:“新平郡內十二歲以上六十歲以下不分男女,儘數編入軍隊,跟隨胡某去北地郡,不從者儘數殺了。”
周處怔怔地看著胡問靜,臉上的微笑凝固了,小心地問道:“刺史,這是要……”
胡問靜冷笑道:“聽說郝度元一直在等大批的匈奴人援軍。嘿嘿,本座要在北地郡金鎖關伏擊匈奴人!”
周處死死地看著胡問靜,伏擊匈奴人……
胡問靜冷笑著:“多半會有十幾萬人匈奴人殺入關中,搞不好會有幾萬騎兵,若是不能在金鎖關擋住匈奴人,這關中將不複縉人天下。”
周處直直地看著胡問靜,熱血湧上了腦袋,胡問靜沒有說過一個字要成為關中之主,可是這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關中之主做的事情。他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再不遲疑,認真地道:“是,主公。”
胡問靜沒注意周處的言詞是主公還是公主,她疲倦極了,腦袋不怎麼清醒,必須儘快安排工作,她繼續道:“再征用新平郡所有的馬車驢車牛車。”她看著歪七歪八地躺在地上熟睡的士卒們,道:“本座需要讓本座的英雄們能夠一路睡到金鎖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