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卷入大堂, 炭盆的氣味立刻淡了,空氣似乎也不那麼氣悶了。
賈南風回想“胡問靜是個傻瓜”,記得當日胡問靜帶領三千中央軍入關的時候賈充也說過同樣的話, 她當時沒能理解,胡問靜不像是要奪取關中,不然不會隻帶了三千人,現在才知道為什麼“胡問靜是個傻瓜”。
賈南風失笑道:“原來胡問靜竟然心懷天下, 想要拯救世人,做個聖母。”她不覺得聖母有什麼不好的,心懷天下當然是偉大的人,想要拯救世界的聖母同樣是偉大的, 胡問靜身先士卒, 親自拯救關中百姓, 那是真正的聖母,不管成功還是失敗,胡問靜渾身都在冒白光了。賈南風隻是覺得胡問靜幼稚, 身為一個政(治)家怎麼可以有婦人之仁?身為政(治)家更不能以身犯險。胡問靜雖然心思詭詐,但是終究是小女孩子, 竟然還有如此幼稚的念頭,怪不得父親要笑罵她“是個傻瓜”了。
賈充笑了:“為父就知道你隻想了一半。”他不覺得女兒是個笨蛋,相反,女兒很聰明的,不然怎麼宅鬥?隻是女兒缺少教育, 不論是宅鬥還是宮鬥都隻會表麵那一套, 不懂得根本原則,就像小問竹背書一樣,隻會背誦文字, 完全不懂得深入的理解蘊含在文字中的道理。
賈南風微微皺眉,隻想了一半,胡問靜此舉還有其他用意?
賈充認真地問道:“為了拯救他人而犧牲自己,非常的偉大,這個世上能有幾人?可是,胡問靜像是這樣的人嗎?”
賈充笑了:“為了拯救他人犧牲自己的性命的要求太高,我們降低一些,隻說為了他人的利益,犧牲自己的利益,這總容易了吧?天下貧賤者無數,胡問靜可以停住腳步,施舍給貧賤者一個銅板?胡問靜在譙縣有良田千畝,不愁吃喝,可曾為了讓佃農多吃一口糧食而降低佃租?胡問靜放火燒了賴租的可憐的佃農的家,殺了抵抗不繳的可憐佃農,這也叫聖母嗎?”
“婦人之仁者,將生命重於一切,父撬女家,罵幾句就算了,哪怕重罰也不過是將那父親以盜竊抓了坐牢,一家人的事情何必傷了人命?胡問靜又作了什麼?”
“拯救世界者,可有奪了人的財產,儘數歸了集體農莊的?”
“愛民者,可有將不肯殺賊的普通百姓儘數殺了的?”
“心中有愛者,可有將自己全家殺了的?”
賈充笑著問賈南風,賈南風緩緩搖頭,以“聖母”形容胡問靜果然太不合適。
賈充止住了笑,認真地道:“有!”
“大仁大義不是縱容百姓犯錯,拯救世界不是把爛泥扶上牆,心懷天下者不是授人以魚。”
賈充緩緩地道:“胡問靜要做皇帝,不管彆人理解不理解,她每一件事都是在向成為皇帝的道路靠攏。”
賈南風知道胡問靜要做皇帝啊,但是她一直覺得那就是個笑話,她認同賈充說的大仁大義不是縱容百姓犯錯什麼的,可是胡問靜的行為怎麼會是在向成為皇帝的道路靠攏呢?胡問靜做的事情可不符合帝王之道。賈南風對此很有把握,她曾是司馬炎給予厚望的太子妃,未來的一國之後,司馬衷搞不定朝政,她這個太子妃、皇後肯定要在幕後出手的,司馬炎多多少少與她講述了一些帝王之道,她不覺得胡問靜在努力成為皇帝。
但是,賈南風已經聽了賈充說了幾次胡問靜要做皇帝了,今日在如此嚴肅的情況之下賈充再次提出了胡問靜要做皇帝,賈南風聯想到“讓子”等言語,陡然一驚:“胡問靜要做皇帝!你想要讓胡問靜做皇帝!你們想要讓胡問靜做皇帝!”
賈南風震驚地看著賈充,心中的複雜無法用言語形容,下一個瞬間,她陡然冷笑:“本宮還以為胡問靜為什麼要帶三千人入關中,原來是想要收服關中民心啊。”
賈充微笑著看著女兒,好消息是女兒終於真正理解了胡問靜要做皇帝的事實,壞消息是女兒好像正在向不能接受的方向疾馳。
賈南風笑得越來越大聲,終於成了狂笑:“本宮還以為胡問靜是個聖母,沒想到胡問靜是個聖母女表!”
“此刻胡問靜是不是在向關中百姓展示她身上的傷口?洛陽皇帝為了拯救敵對的關中百姓而流血犧牲,深陷胡人的包圍,甚至差點全軍覆沒,如此慘烈又如此高尚,關中百姓是不是已經跪下來淚流滿麵,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了?是不是有白發老翁跪在地上膝行,高呼胡刺史就是我親娘?是不是有數萬關中士卒感慨胡問靜的偉大,推翻了司馬暢,向胡問靜獻出長安?”
賈南風對胡問靜鄙夷極了,帶了三千中央軍就是為了去關中送死,犧牲三千人賣慘,然後感動了整個關中乃至天下,從此天下百姓歸心,關中永遠流傳著胡問靜的傳說,搞不好還給胡問靜搞個洛水女□□頭,寫一首《洛神賦》,從此千萬年流傳愛民如子為民流血的大仁大義的女帝胡問靜的盛名。
賈南風冷笑著:“那三千中央軍真是死得冤枉啊。”一個個炮灰而已,注定了要死在關中。
賈南風看著賈充,冷冷地道:“胡問靜果然是傻瓜。”
“胡問靜手中有雄兵十數萬,百姓千萬,占據荊州、揚州、司州、豫州,有本朝太尉賈充全力支持,其勢足以稱帝,何必冒險進入關中籠絡民心,關中百姓若是敢不答應,殺了關中百姓就是了。”
賈南風的手腳微微顫抖,胡問靜竟然要做皇帝!那她這個皇太後怎麼辦?她怒極而笑:“本宮就在想胡問靜入關中為什麼不帶五百精銳騎兵,原來是不想讓五百騎兵折在了關中,哈哈哈哈,真是一個仁慈善良的君主啊!”
賈充任由賈南風笑了許久,直到賈南風終於止住了笑,這才緩緩地道:“有幾件事你搞錯了。”他眼神中帶著遺憾,道:“你搞錯了胡問靜進入關中的目的。”
賈南風冷冷地看著父親:“怎麼,你想說胡問靜不是為了籠絡關中百姓的民心?”
賈充嚴肅地道:“若是為了民心,那麼胡問靜入關中的時間太早了。”
“扁鵲三兄弟,醫術最好,可以在病人還不知道得病的時候就治好了病人的病,結果毫無名氣,扁鵲在病人病情最嚴重的時候治病,病人認為扁鵲是最厲害的名醫。”
“胡問靜若是想要籠絡關中民心,就該什麼都不做,坐看關中生靈塗炭,直到關中十幾萬大軍全軍覆沒,幾十萬百姓被胡人屠殺,幾百萬百姓流離失所,關中流血漂櫓,人人危在旦夕,幾十萬百姓出潼關,在函穀關下哭嚎哀求入司州,這才一臉的悲傷,帶領數萬大軍入關拯救關中百姓,關中百姓定然會記得這救了數百萬關中人的偉大官員,真心的奉胡問靜為天下之主。”
“屆時,關中胡人已經與關中大軍兩敗俱傷,破關中胡人又有何難?司馬暢不能治理關中,踢他出局名正言順,甚至可以砍了司馬暢的腦袋聲稱為關中百姓報仇,激勵關中百姓的士氣。”
賈充道:“如此簡單的手段,胡問靜若是為了籠絡民心,又有什麼做不出來?胡問靜難道還會不知道什麼秀會被揭穿,什麼秀會被百姓當作英雄傳頌嗎?”
賈南風冷笑幾聲,也不出言反駁,若不是為了籠絡民心,偉大的胡皇帝陛下為什麼要入關中。
賈充慢慢地道:“並州、幽州、涼州等地已經乾旱數年,百姓賣兒賣女,甚至易子而食,朝廷官員是怎麼處理的?”
“朝廷官員在鬥富,在用人乳煮肉,在牛車比賽,在殺歌女勸酒,在砸碎五尺高的珊瑚樹。”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賈充慢慢地道:“這也罷了,有錢人花自己的錢,那是應該的,有錢人不救助窮人,那也隻是道德問題,算不上錯。”
“可是,大縉朝的官員說,並州、幽州、涼州等地乾旱是因為當地百姓不講道德,不尊天子,不守婦道,不敬祖先,不仁愛他人,不友善鄰居,不推崇德行,所以老天爺震怒了,降下了災禍。”
賈充冷冷地道:“大縉朝的官員真不是人啊。”
“司馬炎出生大富大貴之家,大縉朝廷官員個個都是豪門出生,張華是寒門,但家中田地無數,家中的看門狗都在吃著牛肉的人怎麼會理解百姓的生活,怎麼與百姓共情,怎麼把窮人當人?豬狗不如的窮人罷了,士農工商,士人才是人,鄉紳算半個人,其餘都不是人,就是宴席中勸酒不行就殺了的豬狗,若是有人想要嘗鮮,隨手就砍了給客人加菜。”
賈充盯著賈南風:“你以為你心中善良,其實你也不知道百姓是如何的,你也隻會寫幾首詩詞可憐百姓的窮苦,想幾個似乎能夠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政策。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你已經表達了對百姓的仁慈,得到了彆人的誇獎,難道還要做什麼嗎?你已經把該做的都做了啊。”
賈充笑了,他知道賈南風此刻很生氣,但是他就是要把所有言語都說開了,直接揭穿賈南風的所有偽裝。
“大縉朝的官員心中是沒有百姓的,百姓不是人,是畜生,是種糧食的牛馬,是拉磨的驢子。”
他冷冷地道:“所以,司馬暢為了能夠鏟除政敵,直接坐視陳倉城數萬百姓被胡人屠殺,絲毫不覺得自己錯了。”
賈充盯著賈南風,他親自下令將這個消息報給賈南風,沒見到賈南風震驚,隻見到賈南風讚歎,沒想到司馬暢竟然有這麼一手。他知道自己與女兒們的隔閡就隻有一個,出生不同。他權傾天下,但是他是一路窮困潦倒過來的,與那些最底層的百姓隻隔了一碗野菜粥,而他的女兒們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不僅僅隻有有錢人。
賈充慢慢地道:“胡問靜是個政(治)家,她想要奪取天下,實現自己的抱負,為此她可以雙手沾滿鮮血,老實的鄰居也好,可憐的農民也好,嬌憨的小家碧玉也好,溫暖的隔壁大哥也好,胡問靜為了自己的抱負可以將他們統統殺了。”
“什麼好人,什麼無辜的人,在她的眼中不值一文,隻要能夠實現她的抱負,她不吝殺戮。”
賈南風冷笑一聲,所以胡問靜入關中就是作秀!
賈充看著賈南風,開心地笑了,女兒這麼蠢,他竟然開心了,然後他笑得更開心了,真是有趣啊。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胡問靜帶了三千人進入關中,那是她作為一個奸臣最後的良心。”
賈南風張大了嘴巴:“奸臣還有良心?”她很想問父親,你有良心嗎?
賈充淡淡地道:“有。”他看著賈南風,眼中笑出了淚水,他當然有奸臣的良心,但是他不想在女兒麵前說自己的事情,隻是道:“世人都說但凡是人都有龍之逆鱗,觸犯了就是不死不休。說得很對,奸臣除了有龍之逆鱗之外,還有最後的良心,觸碰到了最後的良心,同樣是觸之必死。”
“胡問靜為了活下去,為了過得更好,為了得到權力,為了實現抱負,她為非作歹,枉顧國法,嚴刑峻法,貪贓受賄,殺人如麻,她是奸臣中的奸臣,為了實現她的理想國,她可以殺掉世上一半的人口,若是依然不夠,她可以再殺掉剩下的人口中的一半。”
賈充淡淡地笑著,作為奸臣根本不配稱人,而是被權力和鮮血汙染的怪物。
“胡人暴動,何時有過善良了?無非是燒殺搶掠(強)奸。今日關中數十萬胡人□□,會有多少女子被強(奸),多少稚童被烹煮?關中會不會白骨盈野,禿鷲橫飛?會不會有難民易子而食?會不會有骨瘦如柴、分不清男女和年齡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忽然被人拖入了房屋之中打死,扔進了鍋中?”
“那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可怕遭遇,那是關中數百萬人,甚至是天下千萬人的遭遇。”
賈充看著賈南風平靜的眼神,慢慢地道:“而這就是胡問靜的最後良心。很蠢,對不對?很聖母,很有趣,是不是?”
賈南風認真地盯著賈充,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你想要支持一個有良心的奸臣當皇帝,毀掉你的太後女兒是嗎?”
賈充麵對愚蠢的女兒,臉上泛起了微笑:“不是這樣的,南風。”
賈南風走到了大堂的門口,看著空蕩蕩的庭院,聽著北風呼嘯,背對著賈充,聲音中無喜無悲:“若是本宮不答應支持胡問靜為帝,是不是會有五百個刀斧手衝出來,將本宮亂刀砍死?”
她猛然回頭,惡狠狠地看著賈充,道:“你今日說了許多,就是要讓本宮,讓你的親女兒交出太後的寶座,扶持一個與你毫無關係的女子當皇帝,對不對?”
什麼人生的棋盤的讓子,什麼胡問靜作為奸臣的最後良心,統統是在提醒她比不過胡問靜,賈充要支持胡問靜做皇帝,要她這個大縉朝女人的巔峰的太後娘娘遜位!不,比遜位還要糟糕,是成為亡國太後!
賈南風淚水不爭氣的流了下來,淒苦地道:“我才是你的女兒啊!你為什麼要幫著胡問靜卻不幫著我?你就記得你的榮華富貴,不記得你的女兒的幸福嗎?”
賈充聽著賈南風的悲聲哭訴,真是被賈南風的智商打擊到了,他慢慢地的道:“為父快死了,投靠胡問靜又能有什麼好處?”他看著泣不成聲的賈南風,忽然笑了,這個女兒就算是宅鬥也總是做不到最好。
賈充道:“你方才曾問我,為什麼胡問靜不帶最精銳的五百騎兵進入關中,現在你知道答案了嗎?”
賈南風隻是憤怒地盯著賈充,被自己的親爹賣了,誰有空管胡問靜或者五百騎兵了。
賈充用力一張拍在案幾上,案幾上的棋子蹦跳著落到了地上,劈裡啪啦亂響,然後滾出老遠。
賈南風大吃一驚,驚恐地看著賈充,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發怒。
賈充厲聲道:“給我好好聽著!現在不是老夫要不要殺你,是我們全家會不會死!”
賈南風被嚇到了,緊張地看著賈充。
賈充大口呼吸了幾下,慢慢地道:“胡問靜留下這五百騎兵是為了提防老夫。”他不用去看就知道賈南風肯定不信,他冷冷地道:“在你的心中賈家與胡問靜是自己人,若不是胡問靜背叛了你,恩將仇報奪取了你的榮華富貴,賈家將會與胡家是最好的盟友。”
賈南風點頭,胡問靜與賈家是經過時間和劫難考驗的鐵杆盟友,不論是風吹雨打還是台風呼嘯都不曾有一絲的嫌隙,賈充更是處處對胡問靜有恩,如今都要坑了親女兒扶持胡問靜當皇帝了,胡問靜怎麼會提防賈充?
賈充冷冷地道:“幼稚!身為朝廷官員第一個要記住的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你以為胡問靜對我賈家信任無比,屢次將小問竹托付在賈家,孤身犯險,所以絕不會提防老夫?”
賈南風用力點頭,龍有逆鱗,有胡問靜的逆鱗就是她的妹妹小問竹,這點她就是再蠢也看出來了。胡問靜肯將小問竹留在賈家,就是對賈家無比的信任。
賈充笑了:“你啊,永遠隻看見你想看到的,卻不知道去看見你不想看到的東西。”
“胡問靜最重要的就是小問竹,所以將小問竹托付給賈家就表示對賈家絕對的信任?當年曹丕也是這麼想的,將兒子托付給了司馬懿,曹丕的兒子也是這麼想的,又將兒子托付給了司馬懿,然後呢?曹家被司馬懿殺光了。”